對于“新位面”的疑慮,一直都存在于某些人群的心底。現在,是靠羅南不可思議的表現,壓住了他們心底理性的置疑聲。
而從現實角度看,就算不置疑,人們也會拿“新位面”與“深藍世界”比較;拿羅南和李維比對。
羅南表現出來的“理論家”模樣,和坐鎮深藍世界的李維相比,是有差距的。
理論知識和物質資源相比,長遠影響不說,后者的現實沖擊力明顯更強,參與度更高。
更何況,李維同樣也是“導師”。
這種情況下,羅南還有他的“新位面”,更能提高人們預期的,反而是那該死的“神秘感”。
換言之,就是個“見光死”屬性。
羅南被武皇陛下勾動了心思,然而后者又跳轉了話題:
“你現在挺矛盾的。”
“嗯?”
“路線之爭,好像是要長期對峙;偏偏做事…就如下午那般,顯得那么魯莽,好像隨時都要火并。作為投資人,我希望我的客戶在做事之前多考慮后果。所以,你有沒有考慮過?”
羅南沉默了下:“其實是…有的。”
羅南真的考慮過,和李維在地球開戰的后果,嘗試去盤點:
我會得到什么,失去什么?
李維又會失去什么,得到什么?
對面且不論,單只說羅南這里:除了針對李維以外,他是想做點事的。
現在他越來明晰,“百年序列”這樣的宏大計劃,并不是拿來和李維較勁的,是確實有其必然存在的意義。
可一旦局面不可控,地球淪為戰場,以他和李維的破壞力,什么宏大計劃,基本都要胎死腹中。
可越是如此考慮,越會束手束腳,確實非常矛盾。但羅南更知道,這種矛盾心理,絕對不能體現出來。
他寧愿表現得更莽一些。
當然,有時候比較上頭,那是真的莽。
復雜的心思,一時不知該怎么表達。
武皇陛下看他,很快又點頭:“考慮過啊,那就好。”
竟然不再問,轉而又道:“你不請我參觀一下?”
羅南一怔,便明白過來:
嘖,武皇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能耐,真是讓人既頭疼,又佩服。
羅南也不指望把他的煩惱說出來,就能在武皇陛下這里得到答案。一切就都回到最淺層的目標,純當是招待武皇陛下這位大投資人。因為沒有預先準備,還是回到最一般的套路上來:
請武皇陛下“打游戲”好了。
相較于拉尼爾大主祭相對漫長的接受過程,武皇陛下明顯更快上手。
這時沒有耿懷當游戲道具,但雷池實驗場這里,層層疊疊幾百個時空泡,任何一個都可以用來演示。
更別提里面還有公正教團送來的幾十位實驗人員。
此時,這些人基本上都還沒有理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兒:事先明明說是到前身是雜貨輪的雷池實驗場,進行現場體驗,和一些危險的“造物”對線,也有“死出去”的心理準備。
可是,能有幸碰到“雜貨輪”、“貨艙”這種場景的,寥寥無幾。
他們有的被拋進了荒漠,有的摔入了沼澤,有的莫名來到某處城市廢墟,有的則進入到殘破的軍事基地。
當然,也會有奇形怪狀的“縫合怪”等著他們,玩一些大追逃的游戲。
游戲強度很高,絕大部分人已經沒精力去思考什么,這時候要他們分清現實與虛幻,也沒什么意義。
這種辨析,留給旁觀者就可以了。
“花里胡哨的,大部分結構沒什么誠意,底子就不行。”武皇陛下淺嘗輒止,切換了兩三個場景,就停手不玩了,還給出了相當嚴格的評價,“同樣的底子,遠不如折騰野豬的那個,只能說是低水平的習作。”
不過她最后還是給予了肯定:“但收集數據的思路不錯。設計稿么,總要允許涂改的,希望能看到你最終的作品。”
“慚愧。”
羅南覺得武皇陛下的評價相當公允,公允到像是天淵帝國的資深教授。
特別是“底子不行”這句,一語中的,道破了雷池實驗場上,這一整套復雜時空泡結構最本質的東西。
羅南在建構這套結構的時候,選擇的“底子”確實非常隨意。所謂的“時空泡”,其實就是當初他用來封裝魔鬼魚、牛鬼的“水晶球”,另一種說法是“虛空夾層”。
是以自身干涉力量,在時空局部撐開的一點兒畸形區域,主要是依靠時空構形的特殊結構,保持相當長時間的穩定性。
在天淵文明的時空構形專精領域,算是“會者不難”的那類,也是比較基礎的應用。
當然,羅南將大量“場景”的規則建構,加入進去,就已脫離了“基礎”范疇,是“天梯”階段才能觸碰的能力。
但不管怎樣,基礎建構決定了它的上限。
羅南通過“花里胡哨”的加持,確實是困住了耿懷那頭橫沖直撞的野豬,可那是羅南臨時手搓的“加強版時空泡”,是他自身的實力,而非是靠這套已經在獨立運行的時空泡系統。
也正因為如此,羅南對武皇陛下說來就來的行為,心里是拒絕的——現在這套系統,可真的承接擋不住超凡種的份量。
羅南也從沒有指望過這種事兒。
誰也沒指望自家的設計稿,轉眼就變成無所不能的法寶啊。
“那接下來,咱們去貨艙看看?那里結構排布得更緊密些。”
“好啊。”
雜貨輪的貨艙部分,基本保持了六月底,羅南接手時的模樣。沒有結構上…常人理解的結構上的變化,就連當時艙壁上打穿的大洞、翻倒的貨柜,都還原樣保留。
由于時空泡系統的存在,投送過來幾十號人之后,貨艙里面仍然是空無人影;以前的貨物,也都成了船上那些縫合怪的原料,顯得空蕩蕩、亂糟糟。
換了普通人,大概是稀里糊涂下去,一臉懵逼出來。
可武皇陛下顯然是識貨的。
她和羅南共同穿行在層疊交織的時空泡之間,自身的超凡領域,不張揚,不收斂,切進去就切進去,推擠開就推擠開,就算是對時空泡造成干涉影響,卻總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平復。
至于時空泡里面的實驗人員,如何頭暈目眩,百思不解,就不是她關心的事了。
雜貨輪能有多大,從后甲板到前甲板,走走停停,再加一點兒解釋,也就用了二十分鐘多一點。
等他們從前甲板的位置上來,愈發纖巧的下弦月,恰是剛從江水流注方向冒尖。
武皇陛下就倚在甲板前端欄桿上,背著江面清風,給出新的評價:“你很勤勉啊。感覺像炫技,其實還是練習。”
“見笑了。”
“能有努力的方向,你比這個星球上幾乎所有超凡種,都要幸福得多。”
“呃,謝陛下夸獎。”
“不過,你也要留心一點。”
“哪個?”
“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過度炫富,是要招人嫉的。”
羅南顯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
“不要裝作不知道。你和李維較勁,指望大家快速選邊站隊是不可能的,他們都還要有一個心理調節的過程。”
武皇陛下很少說起這些人情世故的東西,便是說起,也都是調侃居多,這次突然搞起了分析,也讓羅南有些措手不及。
“您的意思是…”
“以前李維一家獨大的時候,他們心里也有不滿,可奉迎一人,尤其是奉迎一個不怎么管事兒的研究員,其實并不困難。”
“…是嗎?”
“不滿心思人人有,具體而微各不同,性質本就不一樣。你突然橫插進來,兩邊發力,瞬間成高壓態勢,指不定還有不少人,會去懷念當年…哦,好像也沒有多久。驟然升溫,確實有很多人受不住了。”
“您是指誰啊?墨拉?”羅南想到最近打交道的人物。
“她啊,恐怕早就躍躍欲試,否則怎么會折騰出這些事兒來。”
“那也不是公正教團,拉尼爾那邊,手腕靈活得很。”
羅南盡可能發揮主觀能動性,還要再猜,卻見武皇陛下搖動書卷:
“何必費這種心思?你只要知道,有這么一批人就是了。這些人都不是關鍵,關鍵在于: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情況?”
羅南眨眼,一時不語。
“羅南大人。”
“啊?”
羅南愣了下,才反應過來武皇陛下是在稱呼他,一時間哭笑不得。
“您逗我玩兒呢?”
“沒有,以您現在的地位,確實到了讓很多人仰你鼻息的地步。以后會有不少人這么稱呼你,多稱呼一句,早稱呼一回,終歸沒有壞處。”
武皇陛下話是這么說,閑淡從容的模樣里,可沒有一點兒尊重的意思。
“他們這樣稱呼,你知道是為了什么。”
“為了讓自己好過唄。”
“那么,您會不會讓他們好過呢?”
羅南被武皇陛下“你”、“您”變化的稱謂,繞得有些暈了。坦白說,和這位公然宣稱貫徹神秘主義的謎語人交談,真的很累。
尤其是在對話的時候還要考慮到她詭秘的身份背景,聯想多了,就更加疲憊。
有時候羅南真的很想當面問一句:
您老人家當年是住在中央星區,還是哪個孤島星系?現在那里是掛的什么旗啊?
羅南看武皇陛下,武皇陛下也看羅南。
這是很罕見的長時間的對視,以至于羅南似乎都能夠從她清澈的瞳孔中,看到自身的倒影。
突兀地,武皇陛下又切換話題:“看上去,你正在為過多的知識而困擾啊。”
“額…”
“那么,羅南大人您是否知道…知識是有份量的。”
后半句話,武皇的語調驟然一變,發出的是一種奇異的、有節律的音節,抑揚頓挫,陌生又熟悉。
羅南愣了一下,就聽武皇陛下繼續以這種方式開口:“能夠承載巨量的知識,也必然是巨大的怪物。
“所以…羅南大人,在人群里蟄伏,是很痛苦的。你應該有一個能夠安頓自己的巢穴,偶爾也拿來供人瞻仰。”
“你呢?”
羅南艱澀地吐出兩個字節,這已經是倉促之下他能夠做到的極致了。
“我?大概是一個暫時無家可歸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