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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七章 黃昏眼

  “老手”端著一根牛鬼的肋骨,平放在眼前,觀察深加工后的骨骼弧度。

  輔助儀器的激光標尺,在淡黃的骨骼表層,畫下一個又一個節點,并標注有誤差,精確到微米。

  他就和往常一樣,巡視車間,并充當質檢員,隨時抽查,標準嚴格近乎嚴苛。

  “這根…廢了。”

  既然廢了,“老手”也不再小心翼翼,單手握住牛鬼肋骨末端,感覺還算趁手,便手腕發力,拿這根肋骨當教鞭,將工作臺抽得“啪啪”作響。

  “昨晚上,就是因為你們這些毛糙功夫,我在莫先生眼前,快把這張老臉都給賠進去了。人家的設計、人家的工序,就要你們這份手藝,要連這點都做不好,你們有臉接活,我還沒臉往那送呢!”

  在他周圍,車間工人們還算穩當,大都閉著嘴,保持安靜,也無人申辯。

  然而車間整體環境還是比較嘈雜——此時在組裝車間里,安插下了至少五倍于正常規模的人數,橫斷七部百來個壯勞力,有一大半都給塞進了這里。

  還有一半在隔壁。

  至于剩下那些老弱婦孺,則另外有地方“安置”,總之是兩邊岔開,給了人們更多的遐想空間,也滋生了更多的不安情緒。

  由不得他們不擔心,眼下這種情況,和當年所謂“游民回歸”,然后被人打包到阪城的遭遇幾乎一模一樣。依舊是命運操于他人之手,將來是生是死都搞不清楚。

  十年的時間里,連續遭了兩回類似變故,誰的心態都要崩掉。

  可越到這種時候,“老手”越要挺住。

  他是這一幫人的精神領袖,誰都能亂,唯獨他不能亂,不能讓大家白白地把精力消耗在那些負面情緒的泥塘里。

  所以他暗地里咬緊牙關,明面上撐起架子,擺出這副臨危不亂、一切都在控制之中的姿態,努力讓身邊小輩們接觸更多熟悉的場景,規避那些負面情緒的想象組合。

  目前來看,效果有限,但他還必須硬著頭皮做下去,中氣十足地訓斥他那些徒弟:

  “這個車間的人,都回到工位上去,無關人等往邊上靠。今天無論如何,20套粗胚必須給我到位。這點粗加工的活都做不了,人家憑什么要抬舉你?”

  大概是他的言語,給了另外的遐想空間,就有人問:“師傅,那位莫先生。能幫咱們應付過這一攤事嗎?”

  “老手”瞪起眼來:“什么事?咱們有什么事?一幫子人都到這地步了,你還想攤上什么事?”

  說話間,肋骨教鞭毫不客氣地抽在身邊的小徒弟肩膀上,抽得那小伙兒歪脖子叫痛。

  “老手”保持著充沛中氣,指著這冒然出頭的笨徒弟罵:“咱們這一窩子人,從橫斷山跋山涉水,漂洋過海,到這個鬼地方,流放三千里不止吧?星聯委說了個理由沒有?沒有!沒有理由就是最大的理由,有這個理由在,什么罪名都不再是理由…”

  只要氣勢夠,就算搭配的邏輯七扭八歪,也自有一份刺激腦補的功效,“老手”越說越是理直氣壯:“只要你們不殺人放火劫道,管得住下半身,不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一些莫須有的罪名,你們怕什么?咱們這個身份,就是人家手里的棒槌,幫著敲鑼打鼓造聲勢,沾點泥灰,擔點罪名,虱子多了不愁,怕他個什么鬼!”

  “師傅說得是,莫打了,莫打了!”多嘴的徒弟真要給抽歪了脖子,可求饒的聲息也響亮了不少。

  “老手”見好就收,其實他心里清楚得很,這些話偏激又偏頗,卻是身邊一幫游民子弟,最樂意聽的。

  這幫年輕人,已經習慣了用類似的方式來催眠自己、麻痹自己,習慣了躺在天坑底部往上看——都已經衰到這個地步了,也就不怕跌的更慘。反之,只要稍稍往上攀爬一段距離,就是了不起的進步。

  說辭老舊,只要管用就行…

  車間里凝滯的空氣終于重新流動起來,本車間的開始往各自的工位上挪,而其他的人則往兩邊靠墻站。

  見這種情形,“老手”暗松了一口氣,可還沒等這口氣完全從心肺之間吐出來,側面通向觀摩通道的小門打開,有人踉蹌著進來,似乎是被推了一把,后面的門戶隨即關閉。

  整個車間里的人都往那邊看。

  被推進來那位,穿著淡藍的襯衫和牛仔褲,腳下蹬著小白鞋,短發圓臉,一身素凈,乍看頗有些學生氣,年齡倒有些模糊了。此時她倒還算鎮定,只是稍稍整理了一下衣領,便對車間里幾十號人露出笑容,慣常的拘謹中,還帶著些苦澀。

  然后不少人就同時叫了起來:

  “江總監!”

  “江冢,怎么是你?”

  “這事兒是你折騰出來的吧!”

  “你也被關進來了?”

  不過就是幾十號人,開口就分了兩類不同的調子。有的關心,有的諷刺,尤其是聽到旁邊人不同的聲調,彼此之間還怒目而視,整個車間的氛圍倒是不再凝滯,只是比原先還混亂得多。

  “吵吵什么吵吵!還嫌不夠丟人?”

  “老手”用力甩動教鞭,強力鎮壓,同時分開人群往那邊去。

  其實他是有些錯愕的,江冢,這位大澤加工廠的技術總監、松平實驗室的帶頭人、也是這段時間以來他們最密切的合作者,就這么出現在眼前,瞧這架勢,分明也是被關了進來。

  事態要比預先估計的,還要糟糕一些。

  也在此時,“老手”心有所感,他扭過頭,視線穿過車間外墻上的觀摩窗口,正好看到那邊出現的幾個人影。里面有奧平容三,不過最顯眼的,還是那個先前下令動手抓人的“癮君子”。

  這一瞬間,“老手”心中的念頭連連變化,最終他七情上臉,臨時改變路線,大步走向觀摩窗口,肋骨教鞭直接就抽了上去,抽得玻璃窗嗡嗡作響。

  “奧平容三,生意做不成,你還要下黑手?你和這個工會蛀蟲攪在一起,打得什么鬼主意?”

  若不是玻璃窗擋著,肋骨教鞭就會直接抽在奧平容三臉上。

  其實,“老手”更想抽的是旁邊那個“癮君子”…然而他不敢,真不敢。

  奧平容三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但至少還講道理,按規矩經營廠子。而旁邊這個“癮君子”,卻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來,做得下去。

  “老手”稱其為“工會蛀蟲”,是因為他本就是平貿市場勞工聯合會的副會長,這是其十多個大大小小頭銜中,頂不起眼的一個。

  就算是這個,也沒給他招來好名聲。

  “老手”也是憑著自己工會會員的身份,才敢罵一聲“蛀蟲”,心底還罕見地有些發緊…

  可不這么做,又怎么轉移焦點呢?

  對于“老手”的當面指斥,后藤義沒什么反應,瘦得脫形的面頰保持著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說話,直接掉頭離開,脾氣好得不可思議。

  奧平容三也跟著離開,由始至終,他的臉色都如黑鐵一般,陰沉得嚇人,但也沒有任何表示。

  “陰溝里的老鼠。”

  “老手”悻悻的啐了一聲,他說的當然不是奧平容三。

  他也知道,對他們這種升斗小民來說,后藤義絕不是老鼠,而是一頭巨型鱷魚。雖然是伏在陰溝里的,可他仗著雄厚的背景,從污水中扒拉出數不盡的好處,把他養得體量肥大,猙獰恐怖。

  這時候,“老手”倒分外希望,這次的變故,“僅僅”是奧平容三的下作手段,那樣事態反而單純。

  但這注定只是妄想,從江冢走進來,“老手”就知道事情多半是難以善了。

  想到江冢,“老手”發現,車間里好不容易劃定的規矩又亂套了。一堆人涌到江冢那里,七嘴八舌詢問情況,也由于江冢在他們這一堆人中的微妙地位,很容易就會有一些過頭話冒出來,然后又會在內部形成爭吵。

  “是不是你們在使壞,你們究竟想干什么?”

  “怎么說話呢,沒看江總監也給關進來了…師傅也說了那是奧平容三!”

  “我看沒那么簡單,指不定是反間計呢。”

  “你腦洞里面能藏一窩牛鬼吧!”

  不管是誰在爭執,江冢沒有再開口,只是微垂著頭,帶著略有些緊張的笑容,毫不自辨——江冢就是這樣的人,別看她還帶領著一個科研團隊,研究的還是逾越科學倫理的敏感項目,但她本人日常表現出來的,正如她此時的打扮,脫不了象牙塔里的學生氣。

  “老手”斷斷續續和她交流了幾年,自認老眼不花,是明白的。

  外面看戲的暫時滾蛋了,“老手”又甩了下肋骨教鞭,回來解救江冢:“上班期間,你們就是這么干活的?”

  現場終究還是有些亂了,竟然有人頂嘴:“今天星期天!”

  然后就引爆了連串吐槽:

  “就算三班倒,我今兒還休班呢!”

  “牙沒刷、臉沒洗,就給提溜到這兒了。”

  “今天是母親節,我媽還不知關哪兒…”

  總算“老手”的威望可觀,人們也就是嘴上說說,發泄一下連串變故帶來的沖擊,在老頭子嗔目揮鞭幾輪之后,人群慢慢也就散開了。

  該回工位的回工位,該蹲墻角的蹲墻角。

  “謝謝守師傅。”

  江冢感謝“老手”為她解圍,后者想嘆氣又強行忍住,冷著一張老臉,示意江冢和他往監督崗的位置上去。

  如今終究還是人心浮動,生產線上的也好,墻角邊的閑雜人等也罷,視線都隨著他們飄移。半途“老手”猛地又一回頭,惡狠狠的眼神,總算將大家的心思強行壓回去。

  好不容易到了相對僻靜的地方,“老手”悶在胸口里的那一口氣,終于能夠以嘆息的形式吐出來。

  “守師傅…”

  江冢想說話卻,被“老手”伸手止住:“得了,什么都別提,我就想到這里來喘口氣…”

  別看“老手”在一幫后輩眼前架勢十足,那口氣也是強頂著,好不容易才有機會緩一緩。

  又沉默了一兩分鐘,“老手”才又開口,啞著嗓子道:“應該不是沖咱們來的,偏偏當了池魚。”

  江冢低頭不語。

  不管是“老手”還是江冢,都有一些見不得人的私密之事,如果有可能,他們絕不愿意暴露在聚光燈下。

  可不管是“老手”帶領的小小遷徙游民部落,還是江冢這位技術總監,都沒有掙扎出漩渦的能力,身不由己,如之奈何?

  “老手”難免要琢磨:“咱們是池魚,‘城門’在哪兒…”

  沒等想出個所以然,通向觀摩通道的小門再度打開,這回進來的,就不是弱氣的技術總監,而是如狼似虎的社會暴力人士。

  “守雄,你個潛藏的邪教徒,跟我們去對質吧!”

  “還有這個…江冢,名字稀奇古怪,多半也是同伙,也帶走!”

  不等“老手”和江冢反應過來,七八個人已經一擁而上,將兩人團團圍住,上了尼龍扎帶,拽了便走。

  組裝車間里為之嘩然,這下誰還管什么紀律、工位,幾十個青壯年勞力呼拉拉都涌上來,眼看就是一場推攘廝打。

  “不好!”

  這一刻的“老手”,身體遭受的推攘,全抵不過腦子里尖銳的警報。這種場面,分明就是奔著激化事態去了!

  此時“老手”那點身板兒,雖是被膀大腰圓的社會暴力人士掩在中央,見不到人影,卻有嘶啞嗓門拔起來:“粗胚,二十套粗胚!今天無論如何給造出來…造不出來你們特么的就不配是橫斷山上的爺們兒!”

  如此場面、言語極是荒誕,可就是這份荒誕,讓一群熱血上頭的青壯年為之愕然。也在此時,“老手”用力掙扎,卻并非是要掙脫鉗制,而是爆發了蠻力,硬帶著身邊兩三個大漢,強擠出門去,來到觀摩通道上。

  就在這里,車間里看不到厚墻邊兒上,幾十號帶著電棍、防暴槍的武裝人員,已經蓄勢待發。

  觀摩通道的盡頭,奧平容三和后藤義都站在那里。

  “奧平容三,你這小人,你敢動槍!”

  “老手”目眥欲裂,嗓子已經喊破了音,不但是對幕后的操盤手,也是對車間里那些熱血上頭的年輕人。

  車間里的騷動有所凝滯。

  通道那頭,奧平容三面無表情,但他心里頭雪亮,“老手”迸出來的恨意,對的究竟是哪個。

  “真是個老辣之人哪。”旁邊的后藤義贊嘆一聲,隨即拐進了通向出口的消毒通道。

  奧平容三遠遠再看了“老手”一眼,跟在后面,幾步路之后,終于還是忍不住:“后藤先生,你的人可以撤掉了!”

  “就在那好了,也許還有想不開的人呢?”

  看上去,后藤義是打定主意要爆個雷玩玩。

  奧平容三甚至想拿出當年沖鋒隊長的氣魄,一拳頭砸在這廝后腦勺上,可最終還是咬牙忍住,緊跟上去:“后藤先生,守雄是游民出身,就算是信仰混亂出格,也情有可原;至于江總監,她是我們聘請的高級人才,平常只埋首研究…”

  后藤義忽地停下腳步,轉過臉來,廋臉上抹畫著通道的燈光和陰影:“奧平專務,據我所知,松平社長一向是以善于管理著稱,他的經營之道,整個阪城沒有不佩服的。可在你這兒,日常管理著實讓人擔憂,尤其人力資源這一項…

  “別忘了,我是勞工聯合會的副會長,是勞工安全督察協會的理事,我有責任、也有義務就這件事向貴方進行問詢,并將問詢結果向有關方面反映。所以,我希望你們能夠給我一個滿意的答復,而不是這種沒有營養的分辨。”

  奧平容三深吸口氣:“后藤先生,我是在向你介紹情況…”

  后藤義舉斷他的話:“我說過,草率的回答是沒有誠意的。如果你總是這樣的態度,我只能理解為,這是推諉應付。”

  奧平容三就算是泥人兒,如今也給逗起了火性,他雄壯的身軀往前傾:“后藤先生,你究竟看到了什么?你是否可以理解為,你先框選好了,再讓我往里面填東西?”

  “請注意!”

  對比自己大出兩圈兒的奧平容三,后藤義臉色也沒什么變化,他只是再次舉手,而這回他伸出食指和中指,回轉手腕,虛指自己的雙眼:“奧平專務,你可以不信任我,但要信任我的眼睛。”

  后藤義的眼睛,大約是瘦臉上最突出的一部分。比常人都要大出一些,特別是在他那張瘦得脫形的面孔上,鼓漲著凸出來,即便他始終半聳拉著眼皮,可眼球在眼眶內的活動細節,都清晰可辨。

  此時,那半遮在眼皮底下的昏黃瞳孔正轉過來,乍看黯淡,可在最深層,卻透著暗紅色的光。仿佛黃昏時分的晚霞,隔開了地平線和夜幕天穹。

  某一瞬間,奧平容三竟有些眩暈,他下意識就偏轉視線,不愿與之對視,后藤義的聲音適時穿入耳孔:

  “記住,它不會出錯,錯的只會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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