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時候,厚重云氣碾過西北方向的山巒重影,君臨海面,浩浩蕩蕩恍若大兵壓境。可一轉眼的功夫,就變成了千瘡百孔的破布,兜不住云層上方充沛的水汽,讓它們大量傾倒下來,形成了鋪天蓋地的急雨,也將整個郵輪碼頭都籠罩在迷蒙的水霧中。
羅南打了個呵欠:“得,揮手告別的傳統項目吹了。”
莫雅橫他一眼:“又不是首航,哪來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兩個人說得都沒錯,就算碼頭這里,有專門為此設置的封閉式觀景平臺,但想來游輪上的旅客也不會有誰有心情冒著瓢潑大雨,玩一出啟航儀式。
現在是中午十二點一刻,莫雅辦理手續還是花費了不少時間,此時剛辦完行李托運,只等上船,節奏才驟然一緩。
由于是工作日,除了羅淑晴女士專程請假陪同以外,跟過來的也就只有羅南而已。而且此時他大半心神還在翻閱靈波網上傳過來的保鏢資料,做最后的斟酌。
“不用糾結細節,兩個還是三個沒啥差別。野棗是女性,這里可以隨船跟著,高德因為要裝備通關,可以隨后直飛阪城。再加上貓眼,雷達肉盾火力支援,就比較完美了。”
“就照你說的辦。那位野棗已經到碼頭了對吧…好的,我看到她了。”
羅南對三十米外,剛剛從等候區起身的健美女性微微點頭,識別了她身上內斂沉厚的氣機,算是認識了,并和那邊建立了通訊聯系。
野棗確實是專業人士,已經進入狀態,不動聲色地靠近,進入了工作位。回頭當然還要和莫雅通氣,但基本上可以到阪城之后再說。
“看到熟人了?”羅淑晴女士扭頭和羅南說話,見羅南眼神偏移,順口問了一句。
“啊…哎?”羅南剛要否認,視野中還真的出現了一個熟悉的人影,而且正徑直向這邊走來,還舉招呼。
羅南下意識看保鏢資料,掃了整份名單還是發懵:沒這位呀!
“晴姨,莫雅…”
過來的那位女性主動打招呼。她身形高挑,也與莫雅一般穿著利落短褂長褲,只是內配了一件厚長袖衫,頭上戴著長沿帽,一副隨時可以去荒野旅行的資深驢客范兒。
羅南還沒回應,旁邊羅淑晴已經笑了起來:“唐儀,這幾年你可到家里去得少了。”
“是呢,晴姨,因為跟著導師到處跑。”
“這回你們一塊兒去,可要互相照顧。”
“放心吧晴姨。”
看著那邊三人言笑晏晏的模樣,羅南深刻做了自我檢討:前幾年我是不是太宅了些?
不過現在更關鍵的問題是:唐儀,牡丹,他曾經的任務搭檔,什么時候從春城回來的?怎么就突然出現在游輪碼頭上,而且表現得和莫雅、羅淑晴極是熟悉的樣子?
嗯,讓我捋一下細節…
羅南隱約從那些散亂的事件中,找到了一些可以驗證的線索,但還沒來及整理,身為保鏢的野棗已經低聲通報:“羅先生,這人是莫雅小姐在船上的室友,已經通過風險評估…有什么問題嗎?”
問題未必有,可是連協會都漏過了眼皮子底下的“圈內人”,武皇陛下的得力干將,可真不是省油的燈啊。
“沒事,熟人。”
羅南決定回頭再和武皇陛下那邊溝通一下,現在更迫切的是和唐儀本人溝通。他深吸口氣,視線投注,引起唐儀的注意:
“唐社長,有件事想請教您。”
羅淑晴女士很驚奇:“小南和唐儀也認識?”
羅南咧咧嘴:“是啊,頂頭上司呢。”
唐儀微笑:“羅南在學校加入的社團,是神秘學研究社,我是那里的老社員了,最近因為一些人事變動,臨時代理一下社長職務,當然也只是掛名的。”
“啊呀,那可真巧。”
“多虧了這樣,有事兒想咨詢一下唐社長。”
“叫姐姐就好,不用見外。”唐儀微笑著占了下羅南的便宜,卻也很配合地和隨他走到旁邊。
羅南調整一下呼吸,決定砍去所有枝葉,直指正題:“嗯,復雜關系什么的,咱們以后再說。我先確認一下,牡丹你沒有什么任務在身吧?”
“我在春城出差了半年時間,導師也好,老板也好,總要給點假期才合情理。”
羅南盯著她看:“不是出公差就好。咱們怎么說也是拍檔來著,你和我姐又是朋友死黨,有些話我就不用說了。”
“放心,真要有任務,我也不會讓莫雅置身漩渦…倒是聽說你最近麻煩纏身,債務累累,連累了莫雅,現在還焦頭爛額。怎么,免費的保鏢送上門,你還不樂意?”
“消息傳的這么快?”
“當然。章瑩瑩跑到大老板辦公室,要她為角魔的事情買單,被直接扔出來…”
“啊?”
“開玩笑呢,不要有負擔。”唐儀露出迷之微笑,隨即轉移了話題,“不過還有一件事,你是不是應該仔細考慮?”
“哪個?”
“現在社團里都在傳,你很快就要休學了對吧?”
“沒錯。”
“一個休學的社員,理論上是沒有資格去占用社團公共資產的。你在北岸齒輪下面的三層實驗室,現在可是有不少人摩拳擦掌,想要趁機收回…”
“喂喂!我最近煩心事已經很多了,拍檔你就不能為我略微分憂?”
“我說過,我只是個掛名的社長。能夠上去這個位置,一是確實比較老資格,另外就是代持LCRF的股份…”
“等下,為什么是LCRF?”
LCRF,生命周期研究基金,就羅南的理解,基本上就是各大資本、各軍政實權派的利益集合體,說得更難聽一點兒,就是建立在一群老頭意圖長生不老的妄想之上。
武皇陛下湊什么熱鬧?
“因為大老板在那邊有參股,那邊為了表示尊重,在夏城的各項投資,基本上都會征求老板的意見,給一個董事會名額。你去問瑩瑩,她也是好多公司的董事呢,雖然幾乎從來不去就是了。”
“這么爽?”
“這就是尊重啊。夏城三巨頭,游老且不說,歐陽會長那里,也是大把的科技公司搶著送干股,否則十多年研究‘靈波網’的開銷從哪里來?如果他現在要更新設備,只需要透露一下風聲,包括量子公司在內,都哭著喊著上門供應,你信不信?”
“我信…”
“你現在也很受人尊重啊,姐姐出行都配保鏢,還有免費上桿子來幫忙。”
“非常時期。”羅南抽抽嘴角,并不認為這是什么好事。而且他所希望的尊重,可不是僅此而已。
像歐陽會長、武皇陛下那樣,敵人對頭都搶著上門示好,固然是因為資本的無節操屬性,可羅南現在的最大對手,不也是那些無節操的家伙嗎?
“很向往吧。”
“嗯哼。”羅南很爽直地回應,“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像武皇陛下、歐陽會長那樣…”
羅南如今正做這方面的嘗試,也不知道他的設計,最后會是怎樣的效果。也許,真正的尊重需要成為超凡種以后,才會到來?
想這些沒有用,一點一點地去做就好。
這時候姑媽遠遠地招呼:“你們在聊什么,這么久?別耽誤你唐儀姐她們上船。”
“嗯嗯,就是一些社團里的事兒。這不要休學了嘛,呃…”
羅南迅速給唐儀使了個眼色,也是光顧使眼色了,一時口快,觸碰到了羅淑晴女士的逆鱗,遭到一記死亡之瞪,也是噎了下,好不容易才繼續:“我那間實驗室,以后要用得少了,所以需要重新整理,分出區域由社團接手。唉,很多設備都是校方、資主贊助的,還有一些原材料之類,光是交接都是大把的賬目要處理,一天兩天的根本做不完…”
羅淑晴女士終究還是最向著她這個侄兒的,在她看來,且不管羅南在學業上再怎么憊懶,進入的圈子又是多么危險,那間實驗室能夠吸引到那么多投資,就是羅南心血所寄,真要是被干擾到就太可惜了。當下就開口幫忙:
“唐儀啊,關于實驗室的事兒,時間上能不能再通融些,休學手續也沒那么容易辦下來的…”
唐儀微笑,根本不看羅南一眼,便找到了拍檔的感覺:“晴姨您別擔心,我在社團這點兒影響力還是有的,羅南也不是外人,時間上我會盡量放寬松。其實我出去度假這段時間就挺好。來回總要大半個月,我現在給社團那邊提,羅南埋頭整理就好,就算社團里有意見,總要等我回來。到時候一來二去,說不定又能爭取一段時間…你覺得呢?”
羅南在心中給唐儀豎大拇指,真不愧是最佳拍檔,這短短幾句話,給他爭取了多少自由時間啊!
羅南立刻挺直身板,大聲道:“不用唐儀姐你為難,我會抓緊一切時間,把那里整理清楚的,爭取在你回來之前一切搞定。”
所以就要“吃住在實驗室”,偶爾還要出去和人交涉交接,、這樣的話,三五天露面一回,其他時間不見蹤影,就是很正常的不是嗎?
現在,最大的問題也解決了。
莫雅投來視線,在他和唐儀臉上一轉,頗多玩味。
羅南撇撇嘴,為折騰這么多事兒,你還探究什么!眼睛回瞪過去,莫雅竟然是眨眨眼,低頭看表:
“已經快1點了,要求提前一小時登船。再啰嗦的話,我們大概要跳幫上船了。
羅淑晴也瞪她一眼,回頭又對唐儀露出笑臉,看得出她對唐儀的印象是很不錯的,當然現在還有羅南這個因素:“唐儀,既然去旅游,就要好好放松,和莫雅互相照顧,回來以后多到家里來玩兒啊。”
“好的,晴姨。我會督促莫雅天天報平安的,”唐儀從容應對,向這邊點頭告別,“那么,晴姨,羅學弟,我們回見。”
不再多說,兩位個頭均超過180公分的大美人,轉身走向登船口,同樣高挑纖長的身姿,簡直就像是模特出街。中間還說到什么話題,可以看到她們對視大笑,一樣的爽朗明快,確實賞心悅目,引得周邊男士頻頻扭頭。
羅南撓撓頭,心里有些莫名,但很快轉移注意力。視線掃過正跟在莫雅她們身后的野棗,也穿過登船大廳外圍的透明幕墻以及迷蒙雨霧,掃到了五層甲板上已經先期登船的貓眼。精神感應網絡則確定,整艘游輪上,五六千號人,并沒有什么可疑人物。
暫時可以放心了。
至少在海上這五天時間,他可以專心致志地去做自己的事,也為后續更麻煩的事態做準備。
時差一小時,阪城已先期入夜,大洋對岸的風雨,并未在這里蕩起哪怕一點兒漣漪。
殷樂登臨北山湖。
據說數十年前,這里曾經是島國古都所在,古都本是傍山而建,三戰時期因戰爭和地震的雙重破壞,被百公里外深山奔涌而來的湖水淤泥淹沒大半,隨后又遭到海水倒灌,形成了一片全新湖沼地帶,面積達數百平方公里。
于是滄海桑田,這邊區域的山峰變成了島嶼,錯落分布在湖面上。據說天氣晴好的時候,從島上俯瞰湖水,甚至可以看到湖底的斷壁殘垣。
殷樂可不是來觀景的,選擇這里,只因為它是阪城北端最方便行事的區域。
她兩天前便已經抵達阪城,幾十個小時的時間,絕大部分都用在了這里。如今終于工程收尾,所有機械、人員先期離場,視線所及卻幾乎看不到特別明顯的變化,埋下的金屬樁基和框架結構與周邊巖石、植被融合在一起,稱不上巧妙,卻足夠扎實和隱蔽。
她低頭看表,時間差不多了。一切都按照那位先生的要求辦妥,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呢?
一念未絕,虛空中嗡然鳴響,空氣清晰抖蕩,似乎與她的形骸共振,明顯的酥麻感從嘴唇面頰,一路傳導至五臟六腑,無形的壓力推擠著她,往后退了兩步。
前面平地起了旋風,塵沙草屑漫卷,遮蔽了她的視線。她又想近前去看清楚,然而乍現出現的電火滋滋跳躍,形成一道屏障,擋住她的去路。
她心神凜然,身形本能站直,視線垂落,端立不動。
一切異響、異相均在十秒鐘后結束,代之而起的,則是清晰的吐息聲音。
殷樂愕然,忍不住抬眼去看,卻見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年,通體休閑打扮,好像是來游玩的旅客,環目四顧,好奇打量周邊波光蕩漾的水面:
“這就是阪城嗎?”
這人,殷樂認識的。幾乎和半年多年初次見面的時候沒有分別,然而殷樂早不復當初在霜河實境時的心態,只對著眼前的少年,深深彎下腰去:
“羅先生,遠道而來,您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