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南當即一個立正:“姑媽…”
沙發上的中年女士,是羅南的姑母羅淑晴。她個頭瘦小,容色平平,性子則頗是沉靜嚴肅。
在這位長輩面前,羅南一貫地垂著頭:“姑媽,這么遠還過來?”
“有人怎么請也請不動,我就過來問個安。”羅淑晴女士的毒舌一如往昔,當下就把羅南給堵得說不出話。
他這時才醒悟,怪不得昨天晚上報平安的時候輕松過關,恐怕姑媽當時已經下決心,到這邊來突擊檢查!
好吧,這就是姑媽的風格。
看看表,羅淑晴起身:“走吧,你姑父已經做好飯等著了。”
她是不給羅南任何提出異議的機會。
羅南還要掙扎一下:“不用這么麻煩的…”
“既然知道麻煩,就不要再找麻煩。”
羅淑晴走到羅南身邊,她比體型瘦長的侄子矮了快一個頭,然而氣勢又反壓過一個頭:“非常時期,你膽大包天,住在高層公寓不怕樓塌;可我和你姑父年齡大了,心驚膽戰的,還指望你回去照應呢!”
羅南張了張口,卻發現已經沒有力氣爭辯,是真的沒力氣了——連續四十個小時連軸轉,其間沒合過眼睛,面對燃燒魔影、燃燒者、能力者,還有外接神經元、齒輪的秘密,無數的信息涌入、交迸,還有緣于母親、懦夫的激烈情緒沖刷,幾乎已經透支了他全部的精力。
此時此刻,他就像是剛剛結束一場艱難漫長的行軍,回到家里。那么,面對口惡心善,一直將他視若己出的姑媽,面對世上罕見的可以完全放松下來的親人,他何必再去抗辯,再去折騰呢?
一個愣神的功夫,羅淑晴已經硬扳著羅南肩膀,讓他正對門口:
“大家時間寶貴,出發吧!”
熟悉的、強硬的、親呢的動作,讓羅南嘴角動了動,想露出一個笑容,宣告在姑媽面前又一次的失敗,這是他平日里的故技,也是最讓姑媽得意的。
可做了半截,就再也做不下去。因為在這一刻,兩日里積累的疲憊、艱難、壓力,最重要的還是無可抑止的復雜情感,都一發地沖上頭面,咆哮著尋找傾泄而出的機會。似乎面部神經任何一個微小的牽扯,都會讓脆弱的堤防垮掉,把所有的一切都流淌出來。
有那么一瞬間,羅南甚至想扯著姑媽,一起回學校去,把齒輪、把樹洞指給她看,詢問她,是不是和自己一樣的感覺?
可是,想想姑媽對母親近乎一無所知的狀況,這份沖動就消去了。
有些東西,注定只能自己去背負,不會有人完全承接、理解你的感受。今天能給謝俊平講那么多,已經是他情緒失常失控的表現,很難再有下一次了。
心念百折,最終羅南只是微仰起頭,避免讓姑母看到他面部表情失控的狼狽模樣。可這極不自然的動作又該如何消解,已經超出他的能力范圍。
正窘迫的時候,手環震動起來。
羅南幾乎是瞬間轉身,背對姑媽,深吸一口涼氣,這才接通手環。對面半熟不熟的聲音即刻傳過來:
“帥哥,約嗎?”
“…什么事?”
羅南已看到是章瑩瑩的號碼,也沒力氣和這個活潑過分的女人在言語上糾纏,可開口的剎那,自己嗓子的低啞程度,還是讓他吃了一驚。
怕姑媽聽出異樣,羅南再往屋子里走了幾步。
章瑩瑩倒是挺敏銳,聽出羅南狀態有些不對勁兒,奇道:“睡覺呢?你在哪兒?”
羅南調整一下嗓子,盡量用短促清晰的詞句:“在家。”
“好吧,我想也是。不過你心也真大,一整天沒收到入會考評通知,都不知道打電話問問?”
“…”羅南能說,他已經把這事兒忘了個干凈?
“服你了,早上求職人員的主動性哪去了?我可是到現在都記著呢:老師,我想當職員!”少女捏起嗓子,杜撰羅南從來沒說過的話。
羅南倒是笑了起來。
今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對羅南來說,又是一件比一件沉重,已經把他的思維逼到了一個很狹窄的區域內,被章瑩瑩這么插科打諢地一提,腦子確實清醒很多。
能力者職業協會…好吧,探險家協會是無論如何都要爭取的平臺,他現在沒有多余的力氣,再去為已經發生的、不抱希望的事情而傷感煩躁了!
他就問:“開始了?”
“嗯哼,現在就往回趕吧。知行學院外的‘大生活區’,水邑青石酒店,你的主考官就要到了。具體內容,你到了以后我會給你講清楚…我覺得,你的機會來了。”
“水邑青石?”
這個電話能早來二十分鐘嗎?
羅南一時無語,但也沒有多說。畢竟這通電話給了他一個極好的理由。掛了電話,他的情緒也差不多緩了過來,轉身就想對姑媽開口。
哪知迎面就碰上羅淑晴女士奇妙的視線:“你這是要出去?”
“呃,是。”
“約會?”
“不是!”羅南立馬就縮了。
“那是什么?”羅淑晴不依不饒。
“呃,是聚會,聚餐!”
“水邑青石?我記得是你們學校附近,你為什么不直接過去?”
“我這不是忘了嗎?”
羅南艱難應付著,突然記起一件事,好像是今天下午,薛雷的女朋友,提起相關消息來著?他當即操作手環,果然在郵箱里收到了抬頭是“知行互助會”的邀請郵件。
無巧不巧的是,“知行互助會”的聚餐地點,竟然也是水邑青石酒店。當然,現在參會時間已經過了,卻不影響他拿來頂缸。
羅南把郵件給姑媽看:“這是學校互助會的活動,很正式的冷餐會。”
“互助會…你怎么對它感興趣?”
對自家孩子的性情,羅淑晴最了解不過。其內向到自閉的性格,會對這種交際場合上心?
羅南則拿出現成的理由:“學院里社團什么的都很排外,沒有學長領路的話會很麻煩。我到現在還沒加入社團,怕被扣學分,所以…”
“神秘學研究社沒考過?”
“呃,是的。”
“互助會是你主動找去的?”
“不,他們來找我。”
看侄子內向又青澀的表情,羅淑晴終于是信了,她搖搖頭:“知行學院也是一屆不如一屆,早知如此,你何必一門心思考進去?”
羅南沉默不語。
羅淑晴還要再說,可突然間,見羅南瘦削的身影站在屋內,背后是公寓熟悉的陳設,恍惚中就像回溯了二十年時光,也是一個年輕人,正對她微笑。
心頭微痛,再看時,那意氣飛揚的笑容,已經替換成侄子僵木沉悶的臉。
沉默和壓抑在門口蓄積,羅南幾乎以為理由失敗的時候,臉上微微一涼,卻是姑母的手掌貼上來,輕輕拍了拍:
“那就再去收拾一下,羅家的俊小伙兒,怎么也不能讓人看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