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因為這一句“致用與事功皆重實效”是《事功論》里的原話,包藏的正是以“事功”潑經世家臟水的禍心。
在很多人看來,這句話是全文的誅心之語,直指“事功”與“致用”的共通之處,幾乎無解。
所以這才有人迫不及待將這句話“借”來對秦楓發難。
若是能夠一擊致命,直接駁倒這經世家的秦楓,便可揚名立萬,甚至得到信夫子言一諾的夸獎賞賜,都不是癡人說夢啊!
此等大好機緣,天予弗取,必受其咎啊!
這一套詰問若是用在其他人身上,可能真的可以一擊制勝,收到奇效。
只可惜,他面對的是秦楓。
之前秦楓看《文報》的時候,就猜到十有八九會以這一篇《事功論》作為論題。
初看《事功論》時,覺得這一篇文章考據精辟,角度刁鉆,秦楓甚至都給出了“字字誅心”的評價。
但是這幾天下來,秦楓逐字逐句分析,反而發現了其中的許多漏洞。
此時,居然有人想用《事功論》里的觀點照搬照抄來辯倒他,當真是愚不可及。
秦楓撣了撣衣袖,淡淡說道:“致用一詞與事功一詞,的確是有相似之處…”
聽到秦楓直接了當地承認“致用”與“事功”有相似之處,蘭溪對面眾人皆是一愣,旋即面露喜色。
事功一詞如今在學宮之中等同于“功利”,學者避之不及,秦楓這小子也不知道是自暴自棄了,還是太過年輕,居然主動承認致用與事功有聯系。
這就好比是大戰將起,先斬自家大將還不夠,又焚燒了自己的糧草。
這等昏招,真是爛的出奇啊!
看到秦楓這般自尋死路,荀有方臉上的表情反倒是有些意興闌珊。
就好像是期待已久的一場酣暢淋漓的生死大戰,還沒有來得及開打,對手就已經重病在床,垂垂將死了一般。
可偏就在這時,秦楓繼續開口說道:“只是,我要說的這個‘事功’,可不是你們口中所說的‘事功’!”
沒等那發難之人追問,秦楓已是繼續說道:“‘事功’一詞,出自《禮記》,原文是‘事功曰勞’,后來有大儒注解說‘以勞定國若圣王’,意思是以事功定國的人,如同圣王一般,后來才被人曲解為‘儒者不言事功’,意思是儒家人不看重功利。”
說到這里,秦楓驟然發難,冷冷說道:“事功一詞本無好壞,無非是后人曲解,說是不言事功,何嘗不是不能立下‘事功’才不言的托辭?”
那發難之人臉色一僵,只覺得心中計劃被打亂了大半,神情有些狼狽。
本來以為是脫手而得的一場驟然富貴,不曾想居然是一個燙手的熱山芋,但他如今已是騎虎難下,坐又不是,站又不是,當真是坐立不安。
可秦楓的話都還沒有說完呢!
他看向蘭溪對面眾人,沉聲說道:“至于‘致用’一詞,語出《易經》,‘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由此可見,致用一詞的落腳點在于‘天下利’。事功一詞的落腳點在于‘若圣王’,學宮之中人人愿為君子,君子則人人欲為圣王!”
秦楓驀地語氣一沉,他冷聲道:“我所說的事功,正本清源,與你們口中的事功,豈可等同視之?”
話音落下,蘭溪之畔萬馬齊喑。
誰都沒有想到,秦楓居然主動承認致用與事功的關系,隨后直接為“事功”翻案了。
這簡直就是…
那出言詰難秦楓的學究啞口無言,正要坐下,忽地又有一人立身而起,中氣十足,他喝道:“休要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你又如何證明你經世家的‘致用’是‘若圣王’的‘事功’,而不是汲汲于蠅頭小利,蝸角虛名的功利?莫不是憑你這一張嘴嗎?”
比起之前那名拾人牙慧的學究,接下來這一位的論辯殺伐顯然要高出不止一個檔次,只是,這種層級的論辯手段,若是尋常學子可能會方寸大亂,到了秦楓這里卻是…呵呵!
秦楓淡淡冷笑,開口似說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人見明月如明月,只因心中有明月…”
他話鋒一轉,冷聲說道:“人走夜路見鬼魅,只因心中有鬼魅!你說我經世家的‘致用’是‘事功’,我亦欣然接受,因我經世家自謂致用以為天下利,心中坦蕩無懼。但你卻質疑我經世家的‘致用’是你們所謂蠅營狗茍的那種‘事功’,若你不是心存蠅營狗茍之念,怎會以此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一言暴喝,直接就將那名意圖發難的學究給打成了“小人”,對方也是驟然蒙住了。
秦楓的意思很明顯,對方就是功利的“事功”之人,所以才會把別人看得都與自己一樣。
如果這在圍棋里,基本上就屬于是無理手了。
拋開辯題,直擊對方的人品,這在辯論當中基本上算是詭辯了。
一旦被對方破解,極有可能就會被駁得啞口無言,直接輸掉辯論。
但如秦楓這般使出來,反而收到了奇效。
那名被秦楓斥為小人的學究,一時竟是自慚形穢,說不出話來。
片刻之后,蘭溪之上的青銅酒樽,動了!
酒樽穩穩落在這兩名學究面前,懸停半空,似是等他們飲完,才肯歸位。
這兩人面面相覷,臉色皆是難堪至極。
作為主持人的崔巍也沒有想到秦楓居然干凈利落地以一敵二,以一介學子身份,辯倒了兩位學究。
按照曲水流觴文會的規矩,主持人有義務催促辯論失敗的文人喝下杜康酒,來保證文會繼續進行。
實際上,曲水流觴文會上也出過辯輸了,死活不肯喝酒的人。
不過,這醉圣酒既是學宮圣人賜下的,那必然有圣人監察其間,哪里是你想不喝,就不喝的?
所以就有了“敬酒不吃吃罰酒”的說法,如果執意不肯喝酒,那么酒樽之上的圣人威壓就會束縛那人的神魂,在那人動彈不得之后,直接灌酒給你喝!
至于給你灌多少酒,那天曉得,就得看那一天圣人的心情,或者說作為圣物的這一樽青銅酒樽的“心情”如何了。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端起來喝,最多也就一杯酒的量。
若是如文會歷史上少有的幾次“罰酒”經歷,那可是直接能把人灌到昏厥的情況。
甚至有個姓劉的倒霉鬼一醉三年,就在家人以為他都死了,就要給他埋進墳墓里的時候才醒過來。
本來兩名學究被秦楓一人辯敗,正方就已經很丟面子了。
如果再鬧出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事情,那可真是雪上加霜了。
崔巍下意識地用目光去瞟坐在身旁白玉交椅上的信夫子言一諾。
畢竟他這一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什么曲水流觴文會的主持人,他不過是被言一諾推出來堵住后世無聊文人幽幽之口的牽線木偶罷了。
若非言一諾愛惜羽毛,自矜身份,哪里有他崔巍什么事情?
言一諾看到崔巍投來的詢問目光,他扶在交椅上的右手微微一抬,做了一個“罷了”的手勢。
崔巍心中會意,正要開口,忽地又有一人站起身來,對著秦楓發難道。
“秦楓,你口口聲聲說吳學究是小人,你有什么資格?你經世家有什么資格論斷別人是‘小人’?你配嗎?”
正方的眾人聽得這話,皆是一驚,旋即歡欣鼓舞起來。
是啊,他秦楓有什么資格說別人是“小人”?
這不就是秦楓的死穴所在嗎?
在此之前,秦楓的氣勢實在是太過咄咄逼人,以至于兩位學究都不曾有機會多想就敗下陣來。
此時有人回過神來,當即追問發難。
崔巍收在白色長衫袖子里,合在身前的雙手緊張地握到了一起。
若是能夠一舉翻盤,那便好了!
可結果卻是…
秦楓似是早就想好了對策說辭,他沉聲說道:“以古為鏡,可知今。縱觀我經世家歷史,雖無大圣大賢,但也沒有一人是小人,由此可見,我經世家磊落坦蕩,并無半點虧心。吳學究以小人之心,度我經世家,如何就不是‘小人’!”
那名學究似是沒有想到秦楓居然早有對策,他一時也亂了方寸,只得色厲內荏道:“簡直是胡言亂語!你經世家初代祖師皇甫奇,若不是被人抓住自創圣賢字句,作為誑語,怎么可能會被逐出儒家門墻,不得不自立門戶?你經世家本就不是什么正經流派,真是賊喊捉賊!”
聽得果然有人將當年皇甫奇的舊賬翻了出來,秦楓在意料之中,卻依舊眼神之中浮現出一絲怒意,一絲殺心。
皇甫奇為經世致用之道,死而后已,豈能在死后還被人拿來作為抨擊經世家的污點?
他眼神霎那冷冽,沉聲說道:“好,既然你們說起當年之事,那你們倒是說一說,皇甫奇可曾用你們所謂的‘誑語’為自己謀得半分利益?既然所說‘誑語’,不為自己謀利,那如何算得蠅營狗茍,只重名利的小人?”
那人似是狗急跳墻一般,大聲說道:“皇甫奇引用誑語,誤人子弟,不管是不是為自己謀利,都是私德有虧,怎么能算得君子?”
秦楓聽到這話,他話鋒一轉,語氣冷冷,卻略帶揶揄道:“好啊,好一個私德有虧,不算君子,真是說得好,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