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8點多,商務車跟隨專門去高速口迎接的警車緩緩開進燈火輝煌的東萍賓館。
東萍市公安局副局長宋文、刑偵支隊長應成文熱烈歡迎韓博一行,設宴為省廳刑偵總隊來的同志接風。
跟平時上級部門來人不一樣,今天來的全不喝酒,雖然談笑風生,但能感覺得出來他們似乎有心思。春節期間過來調研已經很奇怪了,包括全省政法系統這段時間風頭正勁的副處級偵查員韓博在內的所有人都滴酒不沾,宋副局長覺得更奇怪。
“韓處,你不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宋副局長回頭看看難得一見的江省女同行,半開玩笑地旁敲側擊。
“宋局何出此言?”
韓博放下筷子,微笑著說:“周支隊和小葛知道的,我確實不能喝酒,煙酒不沾。苗隊、費主任、方科長倒是能喝,關鍵調研任務太重,您這兒只是其中一站,想順利完成上級下達的任務,我們必須爭分奪秒。”
“調研又不是辦案,能有多急,再說晚上喝兩杯,又不影響明天工作。”
“關鍵我們晚上也要工作。”
韓博回頭看看周素英,一臉無奈地說:“宋局,廳領導之所以讓我們現在調研,一是不想影響正式上班之后的其它工作,二是周支隊和小倪同志是特別請過來幫忙的,南港市局那邊一樣有工作,她們過兩天就要走。”
下午打聽過,身邊這位備受廳領導乃至省領導器重,極可能出任刑偵總隊副總隊長。
新官上任三把火,當然要表現表現,看樣子想在推廣刑事技術上做點文章。
不喝就不喝,宋副局長也不強求,笑問道:“韓處,你需要我們提供哪方面材料,需要聽關于哪方面工作的匯報?”
“材料不需要看,匯報也不用聽,只需要監管支隊提供協助,去市局看守所和下面縣局看守所找個地方,隨機選幾個嫌犯,進行一些心理方面的測試,相當于搞科研,畢竟心理測試在我們貴省公安系統是一個新鮮事物。”
測謊,不太靠譜!
南云省前幾年發生過一個案子,一個戒毒所民警的妻子和另一民警同時被殺,據傳兩死者生前關系曖昧。辦案人員推測是該民警所殺,并動用測謊儀:結論是該民警否認殺人的供述是個謊言。
辦案人員認定人肯定是該民警殺的,于是刑訊逼供。
“生不如死”的折磨使該民警“承認”了辦案人員所需要的一切,被判了死刑。結果,兩年后真兇落網,釀成一起震驚全國的冤案。在這起冤案中,測謊儀起了非常關鍵的作用。
今天來調研,很難說明天會不會決定在東萍搞試點。
宋副局長不相信一切不靠譜的東西,直言不諱說:“韓處,其實我對測謊有一點了解,一些資料表明測謊技術排除無辜的準確率高達100,認定的準確率達90以上。照此說,測謊儀在‘排除無辜’方面是絕對可靠的,但南云那個案子的無辜它卻沒能排除,100的牛皮算是吹破了吧?
認定的準確率達90以上,也就是說,有近10它認不準!十個人中它差不多要‘冤枉’一個。我知道你是法律專家,你說這能作為執法依據嗎?”
“重證據,輕口供”是公認的司法原理,但在部分司法實踐中,卻輕重倒置,“口供”常常被作為斷案的主要依據。
在偵查手段比較落后,實證的取得相當困難的情況下,如果不依靠“口供”,就會大大降低案件偵破的效率。“口供”既然被重視,而且取得相對容易,自然會增強部分辦案人員對口供的依賴,從而也就導致其對證據興趣的降低。
在取證方面下得功夫少了,偵查手段自然難以提高,而偵查手段的落后反過來更加重了對口供的依賴,于是形成惡性循環。
如果說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就“有罪推定”,難免心中沒底,一旦有了測謊儀這個助手,“推定”起來自然心中就“有譜”起來,下起手來當然也會辣手無情——于是乎,測謊儀成了刑訊逼供的“幫兇”!
宋副局長不相信測謊技術,對測謊技術甚至有些反感,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能看出他是一個負責任的刑偵副局長。
老搭檔就是為測謊來的,被他說得很尷尬,小倪同樣渾身不自在,搞得南云那起冤案跟他有關似的。
“宋局,利用先進技術改進偵查手段,提高案件偵破效率不但可以,而且完全應該。測謊儀的出現正是這種要求的反映。”
韓博笑了笑,不緩不慢說:“但人的精神領域對人類自身來說仍然是一個謎,它飄忽不定、難以捉摸。即使是在西方發達國家,測謊儀也仍處于試驗階段,偶爾用之,也只是作為擊垮被測試者心理防線的工具,其結果本身只作為判斷的參考。
我們這次調研的目的,并非在全省公安系統內推廣測謊技術,而是研究能否讓測謊技術在一些案件中發揮出積極作用,同時研究怎么才能避免該技術存在的弊端。就算將來應用于實戰,也會跟技術偵察手段一樣慎用,其測試結果也只是作為參考。”
來都來了,不能就這么讓他們走。
宋副局長權衡一番,同意道:“好吧,我們積極配合,韓處,你需要我們怎么做盡管開口。”
“心理測試不是做心電圖,不是上來就能測的,測試之前要技術民警要對案情有一個大概了解,根據案情針對性的設置一系列問題。所以今晚我們打算兵分兩路,周支隊和小倪去選地方,因為心理測試對環境有一定要求。
我和苗隊、費主任、方科長、于主任根據隨機挑選的羈押人員,去市局調閱相關案卷,抓緊時間了解案情。爭取明天上午8點開始測試,爭取明晚之前完成任務。”
雖然做的事不靠譜,這工作態度還是可圈可點的。
宋副局長覺得有些荒唐,似笑非笑問:“韓處,你們真打算熬夜?”
“總隊的各項工作堆積如山,這也沒辦法。”
“行,我安排,保證不耽誤你的工作。”
吃完飯,開好房間,安置好行李。
韓博一行隨宋副局長和應支隊趕到市局會議室,路上打過電話,監管支隊一位副支隊長已經在會議室里等候。
局領導工作很忙,交代一番,匆匆離去。
韓博送走刑偵副局長,再次回到會議室,微笑著說:“田支隊,麻煩您給我們提供全市各看守所的羈押人員名單;應支隊,等我們從名單中隨機挑選幾名接受測試的人員,再麻煩您提供相關案卷。”
“沒問題,我們剛搞了一個信息系統,羈押人員名單數據庫里有,我去讓值班民警打印一份。”
“老田,等等。”
應支隊拉住田支隊,回頭笑道:“韓處,羈押人員名單調出來很方便,關鍵許多涉案人員的案子正在辦理,還有一些在補充偵查,案卷材料不是很全面。既然是搞科研,不如選那些已經辦結的案件,選那些有查實其犯罪事實的嫌犯。”
不管是不是試驗,只要測試都會有一個結果。
他顯然擔心會被不靠譜的測謊結果誤導,建議選那些已經查實的案件,不管你怎么測都不會帶來影響。
真正要測試的幾個嫌疑人,其涉及的案件基本上已查實了。
韓博裝出沒聽他的言外之意一般,欣然同意道:“也好,查實的案件相當于知道答案,這樣有利于統計測試結果的準確率。”
“那我就去讓人打印已經辦結的。”
“韓處,苗隊,你們稍坐,我去叫人來倒幾杯水。”
有信息化系統,監管支隊效率很高。
具體案件是分局和縣局偵辦的,原始材料全在分局和縣局刑警大隊,市局刑偵支隊要聯系分局和縣局值班人員,要通知刑警大隊把案卷連夜送來。
市局材料不全面,省廳的材料更不全面,之前看的只是大概情況,即將送到的才是第一手和最全面的材料。
深夜11點27分,六起命案的材料和另外九起普通案件的材料相繼送到。
韓博等人關上會議室門,一個案子一個案子研究起來。
“01.05案,被害人叫張天桂,原來開過飯店,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后來染上毒癮,長期吸毒,三次被強戒。為籌建毒資,傾家蕩產,日子過不下去,妻子帶著孩子跑了,他流落街頭,成了一個流浪漢。”
葛正建把剛復印的黑白照片貼到白黑板上,再次看看材料,介紹道:“去年1月5日下午3時15分許,一個農民在東萍市第二職業中學后面的荒山上發現張天桂尸體,城東分局立即出警,發現死者頭部遭到過重擊,很明顯的鈍器傷,腦漿都流出來了。
現場勘查發現一塊板磚,上面有死者的血跡,專案組結合死者頭部的傷痕及現場環境判定板磚為兇器。技術民警在現場同時發現一盒火柴,火柴上印有一個飯店的名稱,這盒火柴最終成為案件偵破的關鍵…”
辦案人員順藤摸瓜找到那家飯店,從飯店老板家中的一件衣服上檢出血跡。
東萍市局把血衣送往省廳刑技中心做DNA鑒定,發現血跡中的DNA與死者完全吻合。隨著調查深入,掌握的外圍證據越來越多,發現該飯店老板同樣吸毒,并與被害人發生過矛盾。
苗文韜舉起一張現場照片,凝重地說:“板磚上沒提取到指紋,可見兇手很可能是戴手套作案的。現場沒提取到足跡,說明兇手很小心。一個具有一定反偵查意識的人,怎么會把火柴遺留在現場,沾有死者血跡的衣服又怎么可能不盡快處理掉?”
“而且這一大塊血跡也很可疑。”
法醫老方緊盯著另一張照片,緊皺著眉頭說:“如果血是噴出來或甩濺到身上的,應該呈斑點狀,應該有多處血跡,而這件外套上只有一小塊,很難想象會在什么情況造成這樣的形狀。”
嫌疑人飯店訂制的火柴出現在案發現場,嫌疑人的外套上有被害人的血,嫌疑人說不清案發當晚在什么地方,提供不了不在場證明,嫌疑人跟被害人曾因購買毒品與被害人發生過矛盾…
既有直接證據,也有外圍證據,這個案子真是鐵案。
如果嫌疑人是冤枉的,如果真有人栽贓嫁禍,那么,南云那起冤案測謊儀是“幫兇”,這起冤案DNA技術一樣是“幫兇”。
儀器也好,技術也罷,全是死的,完全在于怎么運用。
韓博深吸一口氣,抬頭道:“小葛,下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