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時候,師傅于讀書人是很重要的,這也是為何那鹿鳴先生垂涎葉春秋的名聲,想讓葉春秋拜入他門下的原因,一旦入了他的門墻,那么從此之后,便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又或者是忤逆恩師、天誅地滅了。
葉春秋深吸一口氣,先是遞上自己的拜師貼,上書‘門下葉春秋敬叩恩府’,王華笑吟吟的接了拜帖,葉春秋接著送上束脩之禮,隨后拜倒,三拜之后,道:“門下葉春秋見過恩師。”
經過繁復的拜師禮之后,王華便大笑,葉春秋乖乖的便站在了他的身后,當真是作弟子的姿態了,大致上有了個師父,人家坐著,自己就得站著,人家在場,自己就不可以高談闊論。
王華讓人奉茶,當然這茶不是款待葉春秋的,而是款待葉景,他與葉景少不得寒暄攀談起來,葉景免不了說幾句:“還望嚴厲管教”之類的話,這些話聽的葉春秋心里打毛,怎么聽著,倒像是說這熊孩子請老師隨便的揍的意思。
正午在王家用了飯,王華身體疲倦,便去休息,葉景則不好逗留,先行走了。
王守仁將葉春秋請到小廳喝茶,他最關心的反而是平倭的事,東問西問了幾句,又談到了葉春秋的劍法,王守仁便笑道:“劍法是一人敵,可若真正上陣,弓馬才最緊要,我和師弟也算是契合,讀書終究是死的,能中試即可,所謂學好文武藝,報效帝王家,這武功卻是不能荒廢,這些話和別人說,少不得被人鄙夷,我是師兄,既然家父收你為弟子,你我便有若兄弟,說些私心話,想必沒有什么妨礙。”
葉春秋忙道:“師兄說的是,八股終究只是敲門磚而已。”
王守仁笑了:“當然,我也并非是你的榜樣,你看我,而今的身份形同發配,也未必有什么真知灼言教授給你。”
謙虛了一通,王守仁沉默片刻:“明年就是春闈,你就要會試,若是能有幸前去京師,卻要小心劉瑾,而今朝中是虎狼當道,師弟太年輕了,何況劉瑾深恨家父和我這個師兄,對你未必是好事。”
他顯得有幾分憂心,雖然只是閑談寥寥幾語,可是這人既是自己師弟,是家父難得的關門弟子,何況又是家父的救命恩人,更不必說他很欣賞葉春秋平倭的事跡了,反而對于葉春秋的詩詞沒有太多感悟,這時候的王守仁,因為幾年的流配生涯,已經漸漸的沉默,在玩泥巴的過程中開始重新思考人生,整個人已是發生銳變,再不是當初逗比的小憤青了。
葉春秋卻是莞爾笑了,他的眼眸依然清澈,并無半分懼意:“師兄,凡事有得必有失,得罪了閹宦,總好過得罪了天下人。”
這是一句很勢力的話,若是葉春秋冠冕堂皇說幾句,王守仁或許不會在意,偏偏葉春秋說出來的話卻是十分現實,因為我得罪了閹宦,卻能得到更多士人的支持,所以我已經想清楚了,想好了自己的人生道路。
假若是幾年前的王守仁聽了這樣的話會不免反感,可是現在聽來,卻是深深看葉春秋一眼,覺得這個四十歲的小師弟有些不簡單,他反而高興起來:“師弟能這樣想,就再好不過。”他唏噓道:“哎,可惜我在家里只能留宿一夜,明日就要啟程,家父那兒,只怕還有叮囑,不能與師弟促膝長談,實在可惜,不過…”他目光幽幽,卻又語氣平淡道:“幾年之后,若你高中,而我回到北京,我們可以秉燭夜談。”
葉春秋心里微微愕然,這個家伙,怎么知道他會重新起復呢,只是見他語氣說的篤定,似乎成竹在胸,葉春秋覺得不可思議,只是他不好多問,如此顯得自己幼稚,便抿嘴道:“我會在京師恭候師兄。”
又閑談幾句,王守仁顯得很有精神,他雖然身子干瘦,臉上滿是風霜,卻既健談,又格外的精神奕奕,仿佛不知疲倦一樣,用一種很灑脫的口吻和葉春秋說起貴州的風土人情,說到當地的土人,以及龍場驛站里所發生的事,甚至在說到他的職責的時候,他的語氣中也不見任何抱怨,反而是一副興致盎然的樣子:“貴州乃是偏遠之地,說是驛站,實則一年半載,卻也未必有公文傳送,驛站之中,除了我這個驛臣,便是一個老吏,那驛站空曠,平時又無過往的官員下榻,索性我便在庭院里種了一些蔬果,有時也去市集里換一些生活起居的用具,那兒的土人自有他們的秉性,在外人看來,是蠻不講理,實則卻也樸實,與他們打交道,就好似是修河一樣,不可修了壩去攔,而應該依著水的本性去疏導;不過當地的土官,卻多是高高在上,不諳世情,長此以往…”王守仁搖搖頭:“天下的官吏,其實大抵是如此,平時只知八股和經義,上任時卻對民情一無所知,朝廷養士百年,多的是口口聲聲要仗義死節的清流,卻難有經世的人才。”
雖也有一些牢騷話,可是話從王守仁口中說出來,卻并無一丁點憤世嫉俗之感。
葉春秋聽的若有所思,并沒有打斷他。
足足又說了一個時辰,王守仁看了天色,起身道:“父親只怕已經起床了,我該去拜見,父子之間有話要說,春秋勿怪。”
葉春秋便也起身告辭。
回到國子學,天色已是昏黃了,那周博士來問拜師禮的事,葉春秋一一答了,周博士顯得很振奮,卻又見葉春秋疲憊,便也沒有打擾。
次日清早,葉春秋照例是起得很早,他洗漱穿戴之后,趁著夜霧還未散去,東方的晨曦依然被濃霧遮擋的嚴嚴實實,只有一絲光線穿透了夜霧乍現出來,葉春秋小跑著趕到南京外城的碼頭,此時霧氣藹藹,沿著河提,幾乎看不到延伸入河的棧橋,只看到隱隱約約,有一艘船停靠在棧橋上,船上的燈籠光線昏暗,葉春秋在晨風之下,負著手,遙遙看著那船,卻是沒有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