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秀才的父親是沈院使的師父。
沈院使雖然比孫秀才年長二十歲,但在沈院使拜師入門的時候,孫秀才已經拖著鼻涕在背《十八反》了。從年齡上來說,當然是沈院使年長,然而在入門先后上,孫秀才卻堅定認為自己是師兄。
沈院使卻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壓根就否認孫秀才那時候算是入門,頂多就是父親教兒子識字。背《十八反》和《三字經》有什么區別?真要說入門,應該是他屢試不第,轉頭學醫的時候才算入門。如此一來,無論年紀還是入門時間,沈院使都要壓孫秀才一頭。
孫秀才當然不肯承認,他堅定認為自己抓周的時候抓了個藥酒,那時候就應該算是入門了。乃是堂堂正正的師兄…孫老先生老來得子,孫秀才周歲的時候,已經有好幾位師兄了。
鑒于兩人都不肯在這個大是大非的問題上讓步,這幾十年來就有些尷尬了。沈院使每年都會派人送年禮,孫秀才也會回禮,新麥新菜下來了,還不忘送些,但是口水仗卻從來沒斷過。
有時候兩個老頭早上起來,覺得天色有些陰沉,心情不夠美麗,就要鋪紙研墨寫封關懷小弟弟的書信派人送去——這樣大家的心情就都不美麗了。
“師父當年把你托付給我,我沒教你么?”沈院使開始翻舊賬。
孫秀才不服氣:“別老仗著這個說事,你的醫術我學了么!我又參的師,學的按摩術!”
徐小樂心中一愣:這位老爺子火性夠大的。為了不肯認小,連家傳醫術都不學啊!
孫院使道:“你學不學醫術,跟你是我師弟并無半分關系。除非你說你要叛出師門!”
孫秀才一咬牙:“我叛出什么師門!那是我爹!我才是你師兄!”
徐小樂看看日頭,打斷兩個老爺子的口水戰,哈哈笑道:“兩位,這個問題今天總算能夠解決了。”
兩個老頭就望向徐小樂。
孫老師瞇著一只眼:“小伙子,你說怎么個解決法。”
徐小樂轉頭對沈院使道:“沈公,你就服軟吧。”
沈院使不服:“憑什么!你為什么不叫他服軟!”
徐小樂呵呵笑道:“因為他不欠我的呀。”
沈院使剛張嘴,硬生生止住了。孫秀才的確不欠徐小樂的,但是他欠呀!來的時候有沒有騎人家的騾子?當時怎么就沒想到這一層呢!他只好拉了拉徐小樂,低聲道:“我跟你太爺爺是摯交好友,我若是服軟了,連帶你也吃虧呀。”
徐小樂同樣跟沈院使咬著耳朵:“您老跟孫老師是同輩,無論誰大誰小,我都一樣是曾孫子輩的呀。”
沈院使呵呵一笑:“調皮!欺負我老糊涂。”
徐小樂也笑呵呵抱拳道:“沈公,還請周全。”
沈院使艱難地看了看孫秀才,突然一轉身跨上了自己的小毛驢:“我先走啦,你們慢慢聊!”
小毛驢與沈院使心有靈犀,撒開小短腿就跑了。
徐小樂沒想到沈院使這么一個德高望重的五品高官,竟然爽約跑了,一時間都忘了追上去。
孫秀才看著沈院使的背影,冷笑道:“看看,人性吶!”
徐小樂搖著頭:“真沒想到他是這樣的…我還覺得他老人家很明事理呢。”
孫秀才用他的一只眼睛斜視徐小樂:“那我就是不明事理咯?”
徐小樂哪里會瞎說大實話,連忙道:“您本身就占著理呀。”
孫秀才這才臉色好許多。
徐小樂覺得孫老先生脾氣是有些怪,但也還沒到乖僻的程度,正要跟他好好討論一下參師學藝的事,突然聽到身后有人喊:“村長!大牛從樹上摔下來了!”
——咦,原來孫秀才還是個村長啊。
徐小樂轉頭去看孫秀才。
孫秀才倒是很鎮定,敞開院門就喊道:“別急別跑!先抬過來。”
四個農家漢子抬著一張門板,門板上躺著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那年輕人滿臉痛苦,口中忍不住發出嗯哼的呻吟,似乎想轉動身子,卻又轉不過去。
徐小樂一看這情形就有些發懵:若是只學方脈、傷寒,碰上這樣的傷病還真有些棘手呢。
孫秀才招呼人把這個大牛抬進院子里。他家小院里搭著菜棚,菜棚中間有張石桌。那四個農家漢也是熟門熟路,就把門板放在桌上。四邊雖然寬出幾寸,卻很穩妥。
徐小樂湊上前,不等別人質疑他這么個臉生的少年亂擠,他就先發制人,喊道:“幾位哥哥,大家都散開點,別妨礙我老師治病。”
這四人一聽徐小樂是孫村長新收的徒弟,那就是半個大夫呀,自然不敢違逆,連忙退開幾步。他們這一退,徐小樂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湊到跟前仔細看了。
孫老秀才也不揭穿徐小樂,走到大牛身邊,從頭到腳看了一眼道:“這是摔傷了腰啊。”說著就拉起大牛的手。
大牛抽著冷氣道:“本想掏個鳥蛋的,誰知道一腳踩空就摔下來了。”
孫老秀才面蒙寒霜,啐道:“報應!三、四月的鳥窩也能掏么?到時候招來蟲害,餓死你們這些王八蛋。”
古人三春嚴禁打獵殺生,就連開山伐樹都不可以。這是因為經過一個嚴冬之后,萬物復蘇,若是春天不好好生息,就沒有夏長、秋收,人也要受到影響。這算是最樸素的天人共存之理,可是年輕人不肯聽老人言,總是要由著性子做些亂七八糟的事。
徐小樂心中卻道:孫老師說是沒學過醫,但是這“環環相扣”的道理倒是十分透徹。他若是學醫,肯定也不會差。
大牛被罵了也不敢頂嘴,只是哎呦呦叫喚。倒不是他腰更痛了,而是孫老秀才正揉他的手呢。
徐小樂自然不會放過。只見孫老師捏著大牛的左手,兩根拇指就在大牛的手背上來回搓揉。
沒過一會兒,大牛就已經不叫喚了。
——這什么道理?
徐小樂心中暗道。
孫老秀才就道:“現在能躺平了不?”
大牛剛才因為腰痛,身子扭曲如同佝僂。聽老村長這么一說,試著伸直了腿,并不覺得疼痛,便輕輕轉動腰,果然躺平了。
孫老秀才又抓他手揉了一會兒,道:“翻身。”
大牛應了一聲,手肘一撐,竟然坐起來了。他自己都驚訝了一聲,一手捂著腰,一邊翻轉身體,趴在了門板上。
徐小樂看著眼睛都直了,全然不知道是什么緣故,只覺得今天算是沒有白來,真的開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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