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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樂又喝了口水,繼續道:“立志之后便是明道。醫道就是人道,當初我師…我師父帶我去穹窿山觀天地自然,體悟天人合一的道理。我如今忙得很,你們自己找著機會去看看,好生體悟。這功課本來也沒人能替你們做。”
說來也巧,徐小樂說這話的時候,李西墻正好一搖三晃地走進來,還真是難得來這么早。他一來就聽到徐小樂在說“我師父”如何如何,明知道這個“師父”是讓孫玉峰,但還是心中樂開了花。這就好像走在路上白撿了銀子,十分舒爽。
徐小樂看到李西墻臉上的賤笑,心中就很不爽,暗道:又叫你占便宜了啊!
四個學徒見了李西墻,卻只覺得這位老先生笑得十分和藹,連忙見禮。
李西墻就道:“徐大夫說滴還是很有道理的嘛。你們要好好聽著,不能敷衍。”
四人連連點頭,卻都覺得無論立志還是體悟自然,并非難事。
殊不知,就只這么一丁點的輕忽,比之于徐小樂當初的認真投入,起點已經低了不知多少個境界。
就好比徐小樂扎扎實實挖了極深的地基,而他們卻只是掃掉了地面上的磚頭。誰能建成“手可摘星辰”的高樓,誰只能搭起一間小茅棚,在這一剎那間已經注定了。
李西墻去自己位置上坐了,一邊挑人去給他弄早點,一邊看徐小樂教徒弟。他之所以不樂意收徒弟,就是懶惰,嫌教起來麻煩,不過看人教徒弟卻很有意思。
徐小樂撓了撓頭:“說到哪了?”
“體悟天人合一。”陳明遠提醒道。
徐小樂哦了一聲,繼續道:“你們明白了天人合一,就知道醫學是什么了。知道醫學是怎么回事,就跟蓋房子知道哪里立柱、哪里架梁,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么接下去要干什么呢?就是備料了。蓋房子得備好木料、磚石、瓦片吧?那咱們學醫的材料是什么?”
徐小樂輕輕拍了拍診案:“就是前人的醫書了。醫書之中類似基石、棟梁的,就是《內經》。不過在看醫書之前,史書也是得好好研讀的。你們自己回去找,啟閱書坊可以租,我忙得很,就全靠你們自己啦。”
四人連連點頭,對于學醫必先讀史很不理解。
徐小樂從他們臉上看出了疑惑和不以為然,心中又回想起師叔祖說的一座山煎成一碗水,一碗水里萃取一滴…如今看看,師叔祖真是在傳道,而自己眼下做的卻連授業都算不上。
徐小樂轉念又想:自己的確不算傳道授業,他們也不算是弟子呀。只是指條路給他們,我已經夠熱情啦。
這么一想,徐小樂就舒服多了。他轉頭看了一眼楊成德,對四個學徒道:“楊大夫的徒弟們今天才得授《內經》,可見之前打了多少底子,你們應該好好學學。”
陳明遠就心中偷笑:楊成德那幾個徒弟,連東西兩晉南北朝都分不清楚,能有什么底子?
楊成德那邊諸多弟子聽了,也是齊齊臉紅:這徐小樂是在嘲笑我們么!什么打底子,師父壓著不教才是真的!
楊成德自然不能叫徐小樂這么肆無忌憚開嘲諷,就干咳兩聲道:“讀經之前的確需要有些準備,起碼要磨礪心性。”
徐小樂對磨礪心性之說并不當回事。他完全看不出心性有什么必要磨礪,原來的心性不好么?磨礪來磨礪去,恐怕磨成傻子的更多些。他正在尋思是不是今天也講點《內經》篇章,突然看到曹寶手里的兩本冊子。
徐小樂就問他:“你手上拿的是《內經》?”
楊成德終于等到了徐小樂撞上來,撫須一笑:“楊某身無長物,若說有些價值的,就只有恩師傳下來的《內經》殘篇了。這些年楊某又搜羅了幾篇,加以補全,如今錄有《十三篇》并注解,今日傳與弟子。”
徐小樂很是茫然地看著楊成德。
楊成德心中很是滿足地回看徐小樂。
徐小樂終于開口問道:“為什么是殘篇?”
楊成德嘴角一抽:“因為此書難找…”
華夏自從唐末戰亂以來,真正四海一統,乾坤整肅,得等到大明立國。到了宋元之交,華夏更是遍地腥膻,不知多少經典書冊毀于戰火之中。即便永樂皇帝修《永樂大典》,集書八千種,計三億七千萬字,也只是救回來了一部分。
這些尚能被找到的書籍,往往都是常用書。譬如《太平惠民和劑局方》,流傳極廣,是家藥鋪就能找到,許多對醫學感興趣的讀書人家也有保存,所以很容易得到全本。
然而《黃帝內經》從來不是暢銷書。
它首先是道經。
道士們將它視作內丹基礎,是了解人體生理活動的重要經典。然而這書里有太多治病的內容,筆墨紙張又那么昂貴,養生有術的道士何必要抄這些東西?于是他們只抄自己需要的篇章,甚至某些篇章里的段落。
那么作為醫經,醫生們是不是就抄全了呢?
也未必然。
《內經》作為醫門基石,起源于先秦,成書于西漢。
再加上漢末大亂、衣冠南渡、隋唐爭霸…真正將《黃帝內經》收集齊全、整理分卷,刊印成冊,已經是唐肅宗寶應年間的事了。
《內經》里文辭古奧,對于唐宋時候的醫生而言,更近乎陰陽方士之言,所以并不被唐宋醫家廣泛推崇。那時候流行的是方書——收錄經方的書,只看癥狀然后對癥尋方,照方抓藥。說白了就是只求其然,而不求其所以然。
到了宋末元末,那些醫生逃避戰亂的時候,行李有限,是帶上方便實用的《局方》,還是帶上看不懂的《內經》?
這個選擇并不困難。
所以等到金元醫家們把目光投向《傷寒》、《內經》的時候,卻發現這書的全本已經很難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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