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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參造化

渭城知府衙門,已有四百四十三年的歷史。前身本是前朝的“京畿府”,統管京城刑盜事宜。本朝攻破渭城、開府建衙之后,仍將一城行政中樞設在這里  這府衙,統領渭城已三百年有余,早成了一城風水當中至關重要的一環。沒有這一府,整座渭城的陽氣、人氣流轉便不能通達——賊盜四起、訴訟無門、民生無著。因而這一府,在渭城一地的風水當中除了“鎮勢”,還有“生勢”。

  構建成精妙經絡循環的陽氣洪流滾滾而來,而那三十七個金色神君當中的三十六位都已投身到那三十六處大穴之中,成為鎮穴之靈。

  只余一位神君,站在洪流的波濤之上,被一路簇擁至府衙門前。

  好神君!相貌有七分似李云心,面沉似水。

  著金甲衣,華彩繚繞,仿若真仙,金光射人。

  身旁陽氣簇擁、更兼嬉笑號哭之聲,作亂舞群魔,作持戈親衛,護于身周。

  但雖至門前,卻不得入。

  因為這府衙大門忽然洞開,走出一個身長丈余,人馬皆身著金甲的大將軍來。而這將軍身旁親衛數百、張弓持劍,直逼李云心近前,喝問:“汝乃何方陰神,夜闖府衙重地?!”

  李云心未發聲,但他身邊那亂舞群魔已俱都化作渭城居民模樣,成千上萬、男女老幼的聲音匯作一處,齊齊喝道:“我攜渭城三十萬人道陽氣而來,今日借府鎮神魂、正神位、重塑法身,你豈敢攔我?”

  但那大將軍只道:“我身為渭城守府大將軍,因一城風水天道而生,鎮守一城首府不侵外邪,怎攔不得你?”

  李云心身周那萬千幻象便喝道:“你身為渭城守府大將軍,可知鎮守的乃是這一城百姓、人道、氣運,而非這一府、一衙、一人?!”

  “若這渭城不存,百姓不存,人道氣運不存,要你這首府、守府將軍何用?!你這首府的權勢、天子權勢何來?乃是這天下億萬百姓分出了權力、氣運、交予你手,要你護這一城百姓周全——如今你倒攔在我這三十萬人道氣運之前,你法身根基可還在!?”

  此話出口,那金甲大將軍周身神光陡然黯淡下去,身側親衛俱都寂寂無聲。

  俄頃,這大將軍默不作聲地讓開一旁,身邊的親衛一哄而散,俱都隱去了。

  但府衙大門依舊緊閉,他以靈力、陽氣構建的法身卻也穿不透這門外肅殺威嚴之勢。

  李云心便高聲喝道:“乞兒何在!可愿得長生!”

  如此高聲呼喊三次,那府衙內終于生了些變化。

  知府的書房里,那一幅上元圖上的老者聽到這呼喝,便動了起來。

  第一聲,他舒展了筋骨。第二聲,身形暴漲,從畫中走了出來。到第三聲,便如大夢初醒,在原地轉了一轉,忽然瞪圓了雙眼,口中只道:“…仙人許我的,仙人許我的!”

  隨后這畫中人便直向府門跑出去——雖是幻象,但也如同李云心之前畫來殺人的綠甲劍士一樣,也可以觸摸得到的——伸手便推開了府門。

  一見李云心,便拜倒在地:“仙人許我長生的!”

  李云心昂首直入府門,道:“日后自有封賞。”

  隨后穿過前庭,進了那知府大堂。略一檢視,走到那大堂之后的官椅上…

  坐定了。

  這一下,環繞他身周的金光、人像、嬉笑號哭聲陡然不見,像一陣云霧一般,在一瞬間盡收入他體內!

  而這神君幻象,也從透明的光影漸漸內斂為實質一般的光流。這光流再在他體內流淌奔騰一番…終于凝成真正的實質。

  于是這初生的、看起來同生前無異的李云心,緩緩拿起案上的驚堂木,啪的一聲,拍在桌面上!

  便是這一聲響,渭城里所有的陽氣洪流,皆奔涌入了他的體內。

  借這府衙四百年集聚的威嚴肅殺之勢,他的神與靈,終于定了下來。由一整個渭城的街巷所構成的李云心畫像,在這一瞬間,因為心臟這一聲驚堂木,牽動著三十萬人的氣機、狠狠地顫動了一下。

  于是…

  人們醒過來了。

  李云心獨坐在這幽暗空曠的大堂里,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道:“借我重塑法身這個機緣,我已經解決了你的問題。日后可別忘了謝我。”

  便見一只面似瓜皮的大鬼彎腰進了這大堂,甕聲甕氣道:“君何出此言?吾乃至尊,豈有食言之理。”

  李云心便指了指一直候在門外那老乞丐的鬼魂:“你們是同類。先前我答應許他長生。既然如此就不能讓他做個孤魂野鬼。我法身初成,還未歸龍子神位,需要好些日子修養、積聚法力。既然現在你已尋回了從前的記憶,我就暫且將它交給你。待你日后做成了那事,封他做個土地山神,也不枉他同我結了緣果——這可使得?”

  大鬼聲如洪鐘:“自然使得。君可安心。”

  李云心便起身走下大堂:“那么快去吧。不要耽誤了你的事。我也有我的事要做。”

  說完這些,便徑直出了門。

  還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人活著,是因為那陽氣。人體經絡之內氣機流轉不休,生出了陽氣,于是人能走能跳,甚至能將陽氣煉成靈氣——這便是修士。

  他以渭城為畫卷,將自己的一點靈、用三天時間,“畫”在這城市里。

  這便是為了身死做準備。一人死,肉身損毀,神魂就變成鬼魂。哪怕以鬼魂重修,都會如同那大鬼一樣,總有些渾渾噩噩,更何況他清楚,劉凌絕不會放過他的鬼魂。

  因而在那三天里,實則他已經用整個渭城畫卷,又畫了一個自己出來。

  死而復生,奪陰陽造化。他用那些日子散出去的畫卷作引,引了人的七情六欲和陽氣出來,在那畫中流轉,實則是構成了身體氣機。

  再喚回那些飽含鄉民愿力的靈氣分身。至此,身體一切完備,再使那求長生的乞兒開了府衙大門,他一拍那有定城之功的驚堂木——

  這新生的身體的“心臟”,便搏動了起來。

  以滿城三十萬人的陽氣、無數鄉民的愿力,終是奪了天地造化,硬生生為他重塑了一個法身。

  這,便是當夜那白無常告訴他的法子。而知曉了這個法子,他花數日布局,終于做成這件事。

  眼下的他,便同那“綠甲劍士”一樣,是被他畫出來的。以他對自己的細節、氣機、體內靈氣流動的無與倫比的了解,以三十萬人的陽氣為筆墨,以大城為畫卷,成就的法身。

  但這樣的法身,終不能持久。

  世間萬物的存在皆有定數,他眼下是一個被憑空創造出來的人物。他需要一個“空”。

  便是那龍子的“空”,或者說…“神格”。

  整座渭城都已經醒來,每個人都漸漸意識到今夜發生了極端詭異的事件——他們竟在同一時刻睡去了。但人們會在日后將此事推給神魔,或者那龍王。

  甚至還會在許久之后,待恐懼感消失了,將此事作為可對外鄉人炫耀的談資。

  但今夜終究還是有些慌亂的。先醒來縮在家中,看家人是否無恙。

  隨后才敢慢慢出街…因為渭城的東北方,隆隆聲與火光,還未歇止。

  他們不清楚那是一個化境巔峰、身懷眾多法寶的修士在同一個強橫無匹的大妖斗法。但漸漸會發現那火光所在之處,距離渭城實際上很遠很遠的。

  那么…

  自然想看熱鬧了。

  這一夜,街頭彌漫著詭異的熱鬧氣。

  而在這熱鬧的氣氛當中,一個俊俏的白衣男子穿街過巷,很快到了已傾塌一半的桃溪路上。

  這里死了很多人。哪怕不算之前被白云心斬殺的公人——之后那些傾塌的房屋里,也很是埋葬了一些人。但這樣一個修羅場,此時卻一點也不冷清,且人比別處更多。

  有來看熱鬧的,有親屬住在這里幫忙的,有想著救人的,還有,想要趁著混亂,尋些死人財物的。

  李云心穿過人群向著龍王廟那廢墟中走的時候,便見到了一地的亡魂。

  死狀慘不忍睹,幾乎成了肉泥。站在廢墟上悵然若失地徘徊、偶爾幾個見人便撲,卻總觸摸不到。

  他也不理會它們,再走幾步,看見了龍王廟的廢墟。

  小池塘都被碎石填滿了,一具尸體躺在地上。

  幾個閑漢在龍王廟的正房廢墟里翻檢些什么,但似乎并無所獲。

  李云心便走到那尸體前,借著月光和那幾個閑漢手中火把的光亮,細細打量。

  這么盯著看了一會兒,才有兩個閑漢注意到他,便走來道:“這具我們還沒摸。可不是你的東西,識相的趕緊走!”

  但李云心并不理睬他,仍盯著尸體看。看了一會兒,才由衷地低聲感嘆一句。

  那兩個閑漢互相交換了下眼色,正要伸手將他毆走。但聽他說這句話,忍不住一皺眉:“你說什么?”

  這時候,一直低著頭看那尸體臉的李云心,才將脖子扭了一百八十度,向那兩個閑漢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柔聲道:“我是說,真,帥啊。”

  兩人先是愣了。因為這張臉,和地上尸體的那張臉…一模一樣。

  然后才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這人本是背對著他們的。但此時身體未動,臉卻面對他們了。

  一陣麻酥酥的涼意自尾椎一路躥上天靈蓋,這兩人嚇得連聲音都沒了,扭頭便跑!

  但李云心一伸手便提住了一人,一把將他摜暈在地。

  令幾個人不曉得那人為何突然就在廢墟里、手足并用地逃了。但只看到李云心將另一個摔暈了。一時間只道生了事端,卻又拿不定主意該不該走——他們畢竟沒同那打人的爭奪什么。于是就只遠遠地站著看,好再做決定。

  就看見那白衣的年輕人蹲下來,在地上那具尸體身上摸索了一陣子。

  隨后一用力,自尸身被血染紅的衣服底下,扯出一件黑黝黝的軟甲來。那尸體被他粗暴的動作帶得一動一動,腦袋歪向一旁睜了眼,直勾勾地盯著不遠處幾個人——看到他們頭皮一陣發麻。

  本覺得這個搜檢這尸體的人透著幾分邪氣,打算走了…卻忽然看見,他將那軟件在手里一抖。

  沒變樣。

  那人便想了想,又抖了幾次。

  終于,青光一閃…那軟甲不見了!

  見這情景,那幾人吃了一驚。便很想好好瞧瞧他究竟是怎么把那么一件大家伙給弄沒了的——或許是夜晚光線昏暗,他們眼花了罷。

  就又看見那白衣人攤開手,手上出現一枚烏沉沉的,鱗片一樣的東西。

  他如釋重負地出了口氣,將手中那東西探進懷里,似乎用力按了按,放在某處了。

  隨后…

  他蹲了下來。

  方才被他摔暈那人手中的火把落了地,落在一叢瘦竹上。雖是春末青翠的的竹子,且地上泥濘,但火把畢竟是桐油的。這么一小會兒,火把已將瘦竹引燃了…

  便像是一堆篝火。

  他們看見那白衣人的神色有些古怪。仿佛身體里、面皮下,有些什么東西要生長出來、突破出來,而他卻在努力壓抑著。

  他略有些艱難地張了張嘴,卻又像是怕下巴脫臼,用手托了托、又按回去。

  接著…好像從指縫里,彈出了一柄白森森的彎刃小刀。但隔了那漸旺的篝火堆,且略有些煙霧,看不大分明。

  他就持著這小刀,另一只手拉住那昏迷的漢子的一只手臂…劃了一下子。

  切下一片帶血的皮肉。

  這一下,那些人是看得真真切切了!!

  便當即有兩個膽子大些的,持著火把上前幾步,喝道:“都是來發死人財,何必弄出人命!”

  但那人并不理會他們。用手中那種彎刃刀將那皮肉串了,竟放在火上烤了烤!

  兩人瞠目結舌,過了好一會兒才又上前,要將他踢開,救下那人,道:“你這瘋——”

  但走了兩步,再不敢向前!

  因為終于看清那人手中的“彎刃小刀”…竟是從他手指中探出來的、銳利又猙獰的指甲!而此刻他將這指甲上穿著的肉片,送到嘴邊…用那一口白森森的、略有些尖利的牙齒…

  咬了一下子!!

  這兩人頓時魂飛魄散、想要轉頭逃,兩腿卻壓根兒不聽使喚,只覺小腹一陣一陣地縮脹,竟是要嚇得失禁了!

  因為又看到那人的眸子變成了金黃色,眼中只有一條細細的黑線!

  是妖怪啊!!

  但下一刻,在廟宇的廢墟中、在這篝火堆旁…

  那人卻將那片肉丟掉了。

  猙獰的指甲縮了回去,口中的利齒變得平整,眼睛重新變成黑色。他嘆了口氣:“還好…并不想吃人。”

  隨即站起身一揮手,那地上、本屬于他自己的尸首便被他擊成了一地的血糊。

  兩個瑟瑟發抖、牙齒打顫的人見此情景,終于襠中一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而更遠處那些人,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不顧在廢墟中磕碰得鼻青臉腫,驚恐地大叫著跑遠了。

  兩人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只道:“大仙饒命、大仙饒命,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我家中…”

  但如此磕了好久的頭,卻不見回應。等大著膽子再看,面前已無人了。

  那人…

  已出了城,站在滔滔渭水邊。

  夜色中的渭水更顯雄壯。

  東北邊的火光映得這河流微微發亮,奔騰怒號的水流激蕩起了濃重霧氣,籠罩這不見邊際的河面仿若幻境。

  水汽蒸騰著兩岸茂盛而青翠的蘆葦、菖蒲、細葉水團,在夜風中散發出濃郁的清香氣。流水聲充斥了整個世界,就連那邊的轟隆聲也變得微弱而不可聞。

  滔滔大河,瞬息千里,滋養萬物。如今…

  便是他的了。

  李云心站在那邊那緩坡上,在夜色里輕出一口氣。

  “吾乃…”

  “渭水龍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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