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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二章 父子情深

  “那么我就依著我想的辦了。”李云心慢慢站起身。

  巷子里更暗了,還起了風。陳豢睜著眼睛看他,兩人聽到高墻之后那家人喚“秋秋”的聲音。

  這女童就嘆了口氣,說:“要尸僵了。我該回去了。你還有什么事要說?”

  李云心想了想:“很高興見到你。”

  陳豢吃力一笑:“嗯。再見。”

  “再見。”

  于是女童的眼睛忽然失去神采,身子也僵住了。李云心俯下身扯了扯她的嘴角,把這出現在尸身上的笑容抹掉、又為她合了眼。

  他快步走出這條巷子,終于有時間開始想陳豢所說的那些含混不清的話是什么意思。一邊這般在心里思量,一邊走到正街上。便瞧見一隊容軍的官兵小跑著往街道那頭過去,手中刀槍俱全,似是出了什么事。

  他用不著像凡人那樣湊近了才能看熱鬧,只以神念一掃便曉得了。

  似是一家茶社里死了人。尸體側在地上,被人抹了脖子。死前還掙扎了一段時間,以自己的血在地上寫了個“共氵”——第二個字該是沒寫完。

  尋常人不曉得這兩個字是什么意思,李云心倒是熟悉。

  是在說“共濟會”?

  可不是已被李淳風收編了么。

  他一皺眉,神識往更廣闊的區域掃開去,一瞬間便又找到三具尸體。都是未被發現的。

  李淳風在搞什么?

  于是不再步行,身形一晃便出現在李淳風容身的酒樓中。此前這酒樓只是第三層被他包下,如今一整座都被包了。他現身在廳中的時候,瞧見李淳風正坐在窗邊,廳里還有幾個人。瞧見了他都一愣,將要張嘴呵斥,李淳風便沉聲道:“這是你們宗主。不是嚷著想見嗎?如今還不見禮。”

  那幾人再愣片刻,自眼中煥出光彩來。納頭便拜,參差不齊地喝:“宗主在上——畫派弟子左英流/梅衣振/商研嵐/朱小雨拜見宗主!”

  李云心看看他們,又看李淳風:“怎么回事?”

  李淳風這才對那幾個人說:“起來吧。同宗主說說眼下情況。”

  四個人起了身。名叫左英流的才再施一禮,沉聲道:“宗主容稟——剛剛知道共濟會的人反了水,投靠了金鵬,還帶走些消息。城中幾位門人被殺,現下不曉得還帶走了些什么。”

  這些該是如今這世間新組的“畫派”的人。李云心瞧他們的修為,都在化境,算是正經的修行人了,該階級不低。

  只是…名叫左英流的這個人說的話他一個字兒都不信。不是覺得左英流在騙他,而是覺得左英流也被蒙在鼓里了。被李淳風收伏了的共濟會余孽,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反了水、帶走些消息?

  ——李淳風真有這么蠢,早死了。

  他便又去看他。卻見李淳風眨眨眼。于是李云心了然,只淡淡嗯了一聲,轉身上樓了。

  隨后聽見李淳風在廳中語速極快地向他們吩咐些事。乍一聽,該都是些緊急應對、止損的手段。甚至還提到過叫他們以李云心的名義向容軍求援,合力攔截、絞殺共濟會叛逆之類的事。

  那四個人連聲應了,又自己提出些補充的建議,都被采納。

  李云心上了二樓,找到一張桌子坐下。這時候日頭已落在遠山背后,雙虎城變得黑影重重。他才意識到,自己來這城里不過一天而已。

  早上到,先見了李淳風。而后見于濛,再回來叫他找陳豢。在街上逛了逛,陳豢便到了。至此時…不過是幾個時辰罷了。

  還是在渭城的時候悠閑。

  坐了兩刻鐘,城中街道上點亮燈燭,又瞧見更有幾隊容軍上了街、手持火把,似是在搜尋什么人。便暗嘆了一聲容軍的效率也很高——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的面子。

  隨后李淳風也上了樓。出現在樓梯口兒時便說:“我沒料到陳豢那么快去見你,結果措手不及。只好用這個法子了。”

  李云心轉臉看他:“你叫共濟會反了的?”

  “是。”李淳風隨手劃了幾下子,這二樓便明亮起來,“原本依著陳豢從前的習慣,該再有個幾天才能見你。我有些計劃也要在那幾天里實施。結果剛才就見了你,是不是?這事如果被金鵬知道,他怕是要狗急跳墻。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

  這么幾句話常人聽了得摸不著頭腦,李云心卻懂。

  若他是金鵬——先成為太上強者又幫了陳豢大忙,必然自得。覺得自己也算是陳豢一邊的人。縱不算,也該是有交情的。一旦被他知曉陳豢來見了李云心卻未見他,必然認為自己已被拋棄。

  那樣的梟雄不會坐以待斃,而會困獸猶斗。

  陳豢來見他這種事,雖說極隱秘,可若他是李淳風,也不會冒險——誰知道太上鵬王有沒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手段?他們兩個在做準備工作時,本就是謹慎又謹慎的人。只有在該搏命的時候才會膽大得嚇人。

  李云心想了想:“那么你這么干,是…”

  “我叫共濟會的人叛了我,去投奔金鵬。理由很合理——云山長老從前拋棄了他們,如今又發現我與云山長老合作,因而離開了。”李淳風走到桌邊也坐下,“另叫他們帶去一個消息,說,知道我打算用云山暗算他。”

  “那么你豈不是將殺手锏的消息送出去了?”

  “我對計劃做了微調。”李淳風笑了笑,“你既然不喜歡通過白云心暗算他,我就想,依著你的心意來吧。可我絕不能叫你獨自冒險——你要痛痛快快地戰斗一次,我也就舍命陪君子。”

  “原是叫你將金鵬引到天上談話以云山之力擊他。如今么,你就真同他約戰吧。到時候我隨你一同去。”

  “我會對他說,既然使用云山的計謀已被他知曉了,咱們再斗起來就難分勝負。縱使我們險勝,天下生靈也要慘遭涂炭。既然如此,只好試著講和。”

  李云心“嗯”了一聲:“可他既然要做困獸之斗,一定不會信這些話。”

  “所以我去他手中做人質。”李淳風肅然道,“我在他手里,縱使他不信,也會暫且放松警惕。”

  然后他略略一頓。可李云心不說話,做出認真思考的模樣。李淳風只得又說:“而后,即刻叫云山發雷擊他。”

  李云心抬眼看他:“你認真的?你會死。”

  “只是最理想的情況罷了。”李淳風淡然一笑,“這一擊能殺死金鵬,我也算死得其所。且…有你在,我怎么會真的死呢?這個,給你。”

  他邊說邊從袖中摸出一幅卷軸,遞在李云心面前。

  李云心遲疑片刻,將它展開來看。

  不是別的,而是李淳風畫的“自己”。但這個自己,不是什么虛影兒,也不是什么化身。而將他全身的神氣精要都畫了出來,若將這東西繪成陣法、輔以強大靈氣,當可像他在渭城時那樣,再造一個神魂。

  以李云心如今的神通,若想,為這個神魂再找個身體并不難。

  但同樣的,將這種東西交給別人,也是將自己的性命交給了別人。若李云心要殺他害他…僅憑這東西,便可在千萬里之間令其魂飛魄散。

  李云心微微動容:“你…”

  “我知道你未必全信我的。會覺得我對你隱瞞了些什么。實際上…我倒的確有些事未說。但那些事我如今也不會說——只有這種法子,叫你明白我如今亦是人。我對你談什么骨肉血親,你會聽得厭煩。可著實是在我心里的。”

  李淳風又沉默良久,低聲道:“我若真因此死了,你倒有時間慢慢想想。若許多年后真諒解了我…也還有法子可以見我的。這種畫神魂的法門,我從前沒有教你。教你的,也只是些零碎的東西。”

  “但修行這種事總要循序漸進。我從前在畫派中仔仔細細地學過,根基比你要扎實。今夜我們還有些功夫…我就,再教你一些吧。”

  李云心知道至少他如今所說的修行之事是的的確確的實話。修行好像在進行一項大工程。他從前所學、自己所體悟的都算是“骨架”而已。這些東西叫他能漸晉境界,修為向前。但另有許許多多的血肉是更多的人慢慢總結、積累出來的。那些血肉里包含了很多“術”,有更多妙用。

  李淳風所說的畫神魂的手段,其中原理他該是明白的,可另一些細微的操作自己難領悟。便譬如他新晉太上有了強大力量,但許多神通妙用還得慢慢琢磨。

  他沉默起來。李淳風便笑了笑,開口:“還同從前一樣,我先教你法訣。”

  而后他以低沉的聲音、以緩慢的語速,說出此術的一些關竅來。又將每一個細節掰開、慢慢地講解。廳中懸浮在半空的一點光明火灑下昏黃的光,這的的確確叫李云心記起從前時候。

  在故居的大屋里,李淳風同樣這樣教他。

  耐心而平和。

  用了一刻鐘的功夫,將這些都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后李淳風看他:“可都懂了?”

  李云心下意識地說:“都懂了。”

  于是兩人都微微一愣,沉默起來。

  在從前時候,每次授業也是以這樣的兩句話結束的。

  終是李云心先開了口。他微微皺起眉,目光在李淳風的臉上逡巡:“你…當真后悔了?之前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李淳風張了張嘴,似有千言萬語。但到底只道:“我后悔了。”

  李云心笑了笑,皺眉。又笑笑,又皺眉。最終長出一口氣:“我不會叫你死的。”

  “我…下午的時候,在街上走。”

  “我在街上走,遇到一對父子。”

  “那兒子不是父親親生的,父親也知道。他帶那兒子去借錢,借到了錢帶他吃一頓飽飯,又賭錢。”

  “我時候想…到底什么是父子之情。那個爛賭鬼在我看像渣滓一樣,可對不是親生的孩子到底還有些情。我眼見他進了賭坊,我站在賭坊門口兒,卻覺得心里平靜極了。連一絲憤怒都沒有。”

  “因為我那時候明白了一件事。”

  李云心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微微側過臉去:“人有悲苦,不得解脫。惡習是不得解脫的悲苦…責任…身上背負的責任,也是不得解脫的悲苦。”

  他沉默很久:“你只是早該對我說清楚的。”

  李淳風在一瞬間紅了眼圈兒:“我…著實很后悔。”

  李云心便笑笑:“罷了。不談這些。”

  “你要是被云山的雷擊死了,我必定救活你。但如果沒有呢?如果金鵬躲過了那一擊,接下來怎么辦?”

  李淳風哈哈笑兩聲,又伸手抹了一把臉。似是因為終于得了李云心的諒解,神情到底變得快活,不復此前的沉重。

  “好。那么繼續說正事。他能躲過那一擊的話,也該在情理之中。那么,就使這一招——我先前給你那畫卷可還帶著?”

  他所指的是頭一次見面時,送給李云心的、由他及眼下的畫派畫師所共同繪制的天下靈氣圖。李云心便將那圖取了出來。李淳風一指它:“你將這東西,同我之前送你的九海圖融合一處,這中陸天下就幾乎都在你的手里了。以你如今的太上修為,可以用它做成以云山上的乾坤子母盤做成的事——將中陸之上的靈氣都暫時地納入圖中。”

  “那時候金鵬剛剛躲過致命一擊,你立即使出這一招。他身周的天地靈氣便瞬間斷絕,自身靈力也會一滯——你在云山下和道君爭斗的時候,該體驗過那種感覺。”

  李云心也記得這件事。那時候他境界低微,該是清水道人在遠處遙遙一指,斷絕了他身邊的天地靈氣,叫他險些身死。不是痛快的往事,然而他并未糾纏。只應了一聲:“那么——”

  一邊說,一邊取出《皇輿經天圖》。李淳風此前給他的九海圖已被他融進這里面了。

  喬嘉欣也在這里。

  他抬手一指李淳風送他的那幅小卷,那東西便立即化作一道清光、也匯入這輿圖中。

  于是這卷軸登時變得寶光四射,將李淳風的臉映出了別樣的神采來。

  “到那時候,你也用不著顧忌我——你耳中有個太上的助力,我知道他在大洋上受了重傷。這輿圖中所聚集起來的靈氣,便可在那時候叫他恢復如初。你們兩個同時去攻他、又是趁他以弱,絕沒有不勝的道理。只是…這法子不要提前用。否則天地靈氣有異,金鵬必然覺察。暫叫那位大圣先委屈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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