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妖魔此刻似乎陷入到深沉的仇恨與憤怒里,只在原地直哼哼,咬牙切齒地嘀咕些什么話。
倒是陸白水往他這邊傾了傾身:“李兄剛到東海國,不清楚也是常事。東海龍王這傳說由來已久了。”
“說是真龍雖然是妖圣,但海上總也還要人管。于是分封了幾個龍子做龍王——東海龍王,就是其中的第九子。”
李云心想了想,也就問他:“照陸兄這么說的話…東海國這傳說倒是有趣。”
“我們中原那邊也有些傳說,陸兄見多識廣應該聽說過——說真龍的確也分封了九子。但是統領天下七分水系的…”
陸白水笑著搖搖頭——似是知道李云心那母親未死,心情也好了——低聲道:“李兄說的是陸上的龍王。咱們沿海一帶說的是海上龍王。中陸廣袤…傳說各異也都是常事。”
“咱們這里常有內陸客來往,其實也有陸地龍王的傳說。只是依著沿海一帶的說法,陸地龍王統轄的水域少且淺,不算真龍王的。算是雜牌的龍子——真正的龍王、龍子,是海上的那一些。哎——”
說到這里搖搖頭、擺擺手:“實不相瞞。有妖魔鬼神之類的,我是信的。但是這些個龍王、龍子之類,我就不大信了。想來也都是人編出來的。她說的這什么東海龍王…也許是什么妖魔自稱的呢。”
頓了頓,眼神在昏暗的光線中略閃爍。才又猶豫著、再壓低聲音:“…但李兄,你母親,還有你…究竟是什么人?”
原本以為李云心是個溫文有禮的大俠。或許是那種生在富貴官宦人家、從小不愁吃喝,因而請了高明的師傅來教的小公子。藝成出山行走江湖,才會是如此面貌。
但后來又聽他說家里遭難,父母離散。母親修過道書、不知所蹤…便覺得或許是個武林豪門、世家。
他行走江湖很多年,也曾是西域拜火教長老座下高徒,亦結識過一些諸如金刀張大俠、黑刀應大俠、穿云霹靂手杜四娘、籠煙兒劉空空之類的無門無派的江湖一二流好手。可而今苦苦思索到底是哪個世家豪門出過此等事,卻總是對不上號。
他面前的李云心其人,放在江湖上斷不會是籍籍無名之輩…可就是不曉得。
所以說…他到底是什么人?到此刻,又聽這妖魔提到“東海龍王”——眼前這妖魔是真的。她口中的所謂東海龍王,即便是旁的妖魔冒名的…也該是尋常人難對付的角色。
然而這位李兄的母親竟可以與那什么東海龍王斗個旗鼓相當——到這時候,陸白水已經不大敢深思李云心究竟是什么來歷了。
聽他問了這話,李云心就想了想,也低聲道:“我在慶國出生,是慶國人。”
再略微沉吟一會兒:“沒有做過盜匪,沒有貪贓枉法,也不是什么邪教異端。”
陸白水輕輕地哦了一聲,就不再問了。他是江湖人,自然懂人情。知曉他這位李兄這么答了自己,就是當真有些難言之隱不便說。但終究還是對自己說他并非歹人、用不著擔心。
這種情況他不是頭一次遇到…倒是可以理解。
然而心中終究是有一股好奇之情揮之不去。仿佛回到了他少年、初入江湖的時候。面對崖上神秘莫測的藏寶洞穴,就有好奇與興奮感升起來——縱知道往前走可能會遭遇莫測的危險,然而也知道可能會有新奇的發現。
這種感覺已經隨著他功夫見長、財富見多,許久沒有出現過了。
而今他重新體驗到。
李云心說了這些話,重轉頭看那妖魔,沉聲問:“我問你,東海龍王,長得什么樣子?”
妖魔這時候卻又轉了轉眼珠兒。似是剛才獨個兒發泄一番,到底是出了些氣。到這時候重新恢復理智…便道:“噫…你想知道什么樣子?哈…你真是去找那個女人?嗯…哎呀,我不告訴你!”
她仿佛想到了一個什么絕妙的點子,差點開心得自地上跳起來:“我偏不告訴你!你自己找去!嗯嗯嗯…你去找去!帶上我!嘻嘻…到了那里我再告訴你!你幫本娘娘殺死那個叛逆!”
——這妖魔倒是有些愚蠢的小聰明。
雖然她看起來與三花娘娘類似,仿佛都是因為神魂、魂魄、或者其他的什么東西殘缺受創而神智不清,可頭腦里到底還保留了一些…或許是從前留下來的意識、思維模式。
因而便像如今這樣子——瞧這李云心出手不凡。便想要借刀殺人,叫他出海除去那“叛逆”。
但真正聰明的人可不會把這事兒說出來…她偏昏頭昏頭地說了。
不過倒是正中李云心的下懷。
他原本想的,就是找到法子潛入到龍島附近、摸清楚情況。結果如今得知原來還有些“仙山”,且“仙山”上更有什么海上的九龍子。
似乎廣袤的大海之上,并不像看起來那么冷清。也有另一片天地、復雜的格局。
他倒是不怕格局復雜,反而最怕“毫無頭緒”這四個字。
這蓬萊娘娘藏著小心眼兒…要引他去做什么事,他才不在乎。只要能得到消息、可以隱去行蹤,不叫他也會去做。
何況…還有上官月在。
他想要弄清楚某些事情、某些情感。無論如何,他想要一個確切而肯定的結果。迷霧已經夠多。這一層,他最不想要。
卻正在這時候,忽然聽到屋外一聲巨響——隨即又有碎石噼里啪啦地轟在門板上,震得門楣發顫、且從梁上落下大片的灰塵。
陸白水臉色一變,猛地站起身。
李云心卻只是將眉頭一皺又松開了——熟人。
他便站起身,看那蓬萊娘娘:“所以說你是想叫我帶你去你的蓬萊仙山?”
妖魔轉轉眼珠兒、點頭。
李云心淡淡一笑:“好。過幾天就帶你去。唔…不如現在也帶著你吧。”
這話說了,還不等陸白水與這妖魔弄明白他的話是什么意思,便忽然伸手,自袖中摸出一張符箓來。手指再一轉,符箓被電射而出,正貼在僵尸李四的額頭。
這僵尸就徹徹底底地僵了——站在原地晃了晃,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符箓卻飄起來,如一只鳥兒一般回到李云心掌中。
這一手玩兒得漂亮。陸白水情不自禁地喝了一聲彩,才意識到…這是道術!
——他這位李兄果真是不是什么簡單的武林人士啊…
李云心便將這符箓折成一個小小的三角收好了,看陸白水,似是面有難色:“陸兄。外面來了幾個人…是我的熟人。”
陸白水的臉色便一沉:“仇家?”
李云心苦笑著搖頭:“冤家。是我的…遠房表弟。偏要同我一起出來——此事之前說過。于是就找了個有些本領的隨從跟著他。這會兒該是奔著我來了。”
“一會兒陸兄…還請看在我的面子上,多擔待。”
李云心罕有如此語氣。陸白水便略微吃驚。隨即意識到,或許是個什么桀驁的小公子——從隱居深山的神秘世家里走出來,因而眼高于頂。這樣的人他見得多,并不在意。且對李云心的來歷越來越好奇,也樂意借此機會再從“遠房表弟”的身上看出些什么端倪來。
于是笑了笑:“今天見過這么多的神異事,還有什么不好說呢。李兄請。”
說了這話,并不看地上李四的僵尸。而是將掌力一摧,隔空將門板轟開了。
一股冷風便打著旋兒地橫沖直撞進來,二人看到了院中的景象——
李四家的院子本是用矮墻圍著的。而那矮墻是用石塊壘起來的,再抹上黃泥漿。
如今看,院子東側的墻破了了個大口子,余下的也傾倒了半邊。剛才轟在門板上的石塊,該就是被撞飛起來的。
院子里…有兩個人。
一個是白衣的年輕公子。在陸白水看起來,甚至比他身邊這位李兄更俊俏——倘若是這李云心的相貌是人間的頂尖兒,那這位年輕公子怕已是天人的模樣了。
想來就是李兄的遠房表弟。
而這位表弟,手里此刻正揪著那隨從。
隨從的衣著就有些異域風情了——穿一件綠底的袍子,上面又點綴了五顏六色的繡線。仿是將一只大公雞的羽毛都扯下來,編成他這件衣裳。模樣不大漂亮。尖嘴但不算猴腮。一雙眼睛倒是炯炯有神。
瞧兩人這模樣,仿是這位表弟揪住隨從的領口,作勢欲打。但陸白水瞧了一眼就曉得該不是惡欺仆之類的戲碼。因為這位隨從的模樣也是要反擊、還手的。他再細細一瞧,便倒吸一口涼氣——
他身邊這位李兄弟高深莫測,如今看這隨從,竟也是個一等一的高手!
這一驚之下,李云心已踏出門去,嘆口氣:“這是做什么?”
九公子這才看看李云心,又看看山雞。悻悻地放手把山雞推開、指指他:“你可記好了。這次是你輸了——只使武藝我也比你厲害。”
山雞就說:“我是讓了你一步——不然就撞了房子。我們下次再比,你的掌法可不如我!”
說了這話,才向李云心眨了眨眼。
于是曉得山雞這一趟的差事辦得不壞。
他與九公子上路之前,李云心分別叮囑兩人一些事。譬如對九公子說“如今天下動蕩你境界又不穩,最好低調行事偽裝成凡人,一路還可以游山玩水,多么美妙”。
這話從前對九公子說,他或許當是放屁。可如今說則不同——死過一次,又險些被吞掉一次,到底知道怕死了。且知道李云心這人雖然看起來笑瞇瞇,但手段比他知道的任何一個都要狠毒…心里又留有些陰影。加上原本就不討厭人世的繁華,于是隨口應允。也很給面子地答應自稱是李云心的表弟。
實際上后者在這龍子看來…倒仿佛是叫小孩子扮演一個醫生或者士兵。心里本就歡喜有趣著呢。
又手書幾個故事給山雞。叫他一路上游山玩水的時候,依著他書寫的步驟慢慢講給九公子聽。
他所書寫的故事主角多是些人間的江湖豪杰。當二人在路上走的時候,每每遇到風景壯闊之所在,這山雞就依著李云心的吩咐,說故事給九公子聽。無怪乎是些巨俠、大俠,不打不相識、又一笑泯恩仇的事情。
在李云心看來或許是俗氣老套,對于旁人而言卻情真意切,有趣極了。
他叫九公子聽這一路,便也是想…更保險一點兒。
世上還有什么人比剛剛獲得新生、對世界滿是期待的年輕人更好蠱惑的呢。
到如今看,九公子一路上該是沒闖下什么大禍。且與山雞玩得頗為投緣。
李云心便向他微微點點頭。再往遠處一掃:“白小姐呢?”
山雞理了理袍子,恭謹地說:“回公子。路上遇著了白小姐,一起走了兩天,忽然匆匆告別了。說是家里出了大事,要回去料理。別的就沒說。”
白小姐,自是指白云心。這白云心…本是煞君叫她與自己同行走。然而,“家里出了大事”?
李云心隱約有了個念頭。但不知道福禍。
便在這時候,陸白水也走出來。向九公子一拱手,笑道:“少俠好功夫。怎么稱呼?”
九公子聽了他這句話,便也微微歪了頭,去看他。
但并不說話——臉上帶著好奇的神氣。
自成名之后,陸白水大抵就未遇到過這種狀況——他先出聲打招呼,卻有人不買他的賬。因而如此過了兩息的功夫,慢慢將抱著的拳放下了、臉色漸冷。
卻忽然聽九公子開口:“你不冷么?”
陸白水一愣。再細細觀瞧李云心這位表弟,終于瞧出些端倪。
這一位仿佛是…有些赤子之情的。江湖上這么形容一個人,便是“弱智”的體面說法。可依著陸白水的見識,這一位當是屬于那種武學天分奇高、在為人處世方面卻如孩童的那一類。
因而心中釋然,又為自己方才的怒意有些慚愧——出門之前,這位李兄可是提醒過他的。
既如此,不快就轉為愛才之情。微微一笑:“風雪里走慣了。并不冷。”
九公子…便又死死地盯著他瞧了好一會兒。直到李云心輕咳了一聲才笑起來,露出兩排雪白雪白的牙齒:“這個人…有趣兒。”
說了這話,往前走兩步,仍盯著陸白水、鮮紅的舌尖在唇邊一閃即逝:“比路上那幾個有趣多了。”
聽他這話,陸白水便大笑起來:“李兄,你這位表弟,也是趣人!”
卻聽李云心也笑了。他看著九公子,又輕咳一聲,沉聲道:“表弟。這位,是我的朋友。”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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