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李云心遇到蘇生時始,至他如今說話時止——這是這個書圣劫身最嚴肅、最認真的一次。
他幾乎是在一瞬間變了臉色。語氣堅決,看起來沒有半點兒可以商量的余地。
于是李云心的眼睛,也一下子瞇了起來。
原本是黑白分明的眼珠兒。如今瞇起來了,眸子里的瞳仁在一瞬間變成了燦爛的金色,中間豎著一條細細的黑線。再配著他此前癲狂的模樣、這殿中空曠幽寂的氛圍,只叫人忍不住寒毛一豎——仿佛這李云心在這一瞬間也忽然變成了可怕的兇獸、就要擇人而噬了!
真正的書圣并不會對他這樣子有什么感觸。可如今這書圣的劫身卻有了許許多多的情感,也是因著那些情感,竟也被他這模樣略略唬了一跳。
但隨即冷笑一聲:“李云心,怎么,想要同我翻臉么?”
“我曉得你原本就性格乖張——但我一直覺得這也是你的過人之處。也曉得你如今連逢大變心智也會一時間被影響,因而許多事情都由著你。”蘇生嚴肅地盯著他。同時微微向后退了兩步。并不是在示弱,而是在認真地拉開距離、準備一些事,以防這李云心暴起發難——如今這個李云心,可不是云山之外的李云心。沒了什么顧忌、沒了什么重壓,已經顯露出他真真正正的模樣了。
從前的他…是披了一張人皮的。無論模樣、性格、思維,都披著“人皮”。
可如今似乎將那皮暫時地丟掉了。
蘇生說不好這時候的李云心到底是個什么樣子的存在。似人非人、似魔非魔,叫他甚至拿不準,該怎么對付他!
——倘若他真是個魔,他乃是書圣的劫身,自然就將這魔除了。可他偏偏…又不是!他總還有許多人氣兒的。
但說他是個人——誰能料想到他下一刻,做的是不是人事、說的是不是人話呢!
因而蘇生皺了眉,接著說:“但如今這事,卻是關系天下氣運的大事!”
“小云山上的寶貝,你當是凡間帝王國庫里的什么珍寶呢?那些所謂的寶貝,都不過是些看的玩的玩意兒。可這里面的寶貝,哪一件不是威力巨大、一出世就可能攪得腥風血雨的?只說這些法寶本身的功用也還罷了。但這么多的寶貝加起來,實際上是什么?”
“——幾乎是玄門一半的根基!是天下正道一半的根基!哼,道統、劍宗的圣人遺寶——這話說起來倒是輕巧。可實際上是這世界上最——最——”
他說到這里,頓了兩下。
因為實在不曉得怎么說才好。也因為此前,也沒什么機會要說這種事——向一個人解釋道統、劍宗五萬年來歷代圣人遺寶加起來的份量!
誰會、誰敢——問這種事?!
蘇生簡直不敢相信,李云心敢打這些東西的主意。
也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還想要給他好好地解釋解釋勸說勸說、要商量著說服他!
他這廂,算得上苦口婆心。天下間誰有這樣大的臉面,要圣人的劫身去這樣對待呢?
可那李云心呢?
卻不知足、也不領情!
竟又連連冷笑,打斷蘇生的話:“哦。說到底,你就是不幫我了。”
說了這話將手中畫卷一收、重系到背上去,便大步向殿外走:“你不幫我,我就自己找,一間一間地找——我都毀了去,瞧瞧找不找得到!”
蘇生將臉色一凜:“你敢?!”
別人吃他這一套,李云心可不吃他這套。冷笑三聲、電射而出:“你看我敢不敢?!”
他妖力雖然未復,但強橫的身軀仍在。只兩息的功夫就躍出了門,如一只鷹隼一般平地拔起,翻上了殿頂。又在這頂上狠狠一踏,如離弦之箭一般直射向西北方的一座六層玲瓏寶塔。
這寶塔與穹格殿之間只隔一座水榭。水榭浮在水光瀲滟,綠荷碧洗的圓湖上,是難得一見的美麗景致。
李云心當空直下,落在這水榭的檐上、足底狠狠一踏,這頂檐立時轟隆一聲,破出一個大洞來。他借這一踏的力道再躍起,口中卻道:“這里也是那兩個王八蛋游山玩水的地方——瞧瞧有沒有藏了寶貝!”
說了這話在半空中往下猛擊一掌,妖力噴薄而出——
只聽一聲震天響,好端端的一座水榭便炸裂開來。那碎磚爛瓦四下飛濺,噴射出好遠去。周遭一大片的綠荷都被轟得稀爛,原本明澈的水面也被落下的木梁、亂石砸得一片渾濁。
可憐那水榭,其實就只算是個大些的重檐八角亭、外加一道長廊罷了。四下無墻,連紗幔都沒掛,能藏些什么呢?
蘇生便曉得這李云心哪里是尋寶,分明是見一處毀一處,要泄憤來的——他都不曉得他哪里忽然來的這樣大的火氣!
他這劫身雖沒了神通,卻可以借神通來用。瞧見李云心這癲狂的樣子,曉得再驕縱他可是不成了。因而低喝:“你太頑劣!”
話音一落,整個人便也如李云心一般躍起、循著他去的方向銜尾直追。只兩三個起落,便與他拉得極近,再喝道:“李云心,這山上禁制還在——你當真要我用那些手段來對付你?!”
應他的不是別的話,而是——
李云心已高高地躍到了那六層玲瓏寶塔的頂上。再向他一冷笑:“瞧瞧這里有沒有!”
隨后往下猛地一扎!
一整座的塔樓,立時轟隆隆地潰散。濃重塵霧從塔身門窗當中滾滾地噴涌出來,仿佛是天上的巨大神人往這塔頂狠狠地擲了一顆石子…頃刻之間,李云心憑著強橫的肉身將這寶塔從上穿到了下,生生把它撞毀了!
漫天的煙霧彌漫起來,很快成了一團蘑菇云。下一刻一個身影破云而出,再射向東南方!
蘇生終于起了心頭火。他不再直追李云心了。而是目光略往下一掃,便在那湖邊瞧見一塊嶙峋的瘦石。伸手往那瘦石上一招:“陣來!”
毫光乍現,靈氣翻涌。這周遭的一片天地陡然陰沉下來,仿佛日光都被一層無形的篩子給篩了一遍。而后再看這蘇生,手腳之上都鍍了一層蒙蒙的金光,似有神力附著其上。他足下在虛空中稍稍一點,便有一朵五色的祥云將他高高托上了天。左掌再一探,掌心立時現出一只簽筒來。
他面沉似水、聲若洪鐘:“李云心!你要法寶——就給你瞧瞧這件法寶!”
言罷右手一并劍指、朝極遠處那李云心一點:“五門將!”
李云心原本是直往一座三層高的巨大重檐歇頂殿去的。那殿乃是大紅墻、金碧瓦。周遭三道白玉闌干,殿前兩條寬廣龍鳳步道,瞧著極為威風氣派。倘若給毀了,轟塌起來必然更加威風氣派。
可那蘇生口中的三個字一出,他立時像撞上了一層無形的屏障一般,明明距那殿頂只有數丈了,卻就是飛不過去!
隨即身周忽然有五個衣甲鮮明的巨大神人現身,面作忿怒相,抬手便來捉他。
李云心想都未想,一拳轟上去。他整個人不過與這五個神人的拳頭大小相當罷了。但這拳一出,接了他一拳的神人身形立時搖晃起來,險些被他給擊散。另外四個便抓為握、將他牢牢制住。可李云心又一陣拳打腳踢,不過兩口氣的功夫,五個神人身形潰散,很快化作一片金光消散了。
他便放聲冷笑:“這就是你的法寶!?”
蘇生不喜也不怒。輕嘆一聲、略一猶豫,便手指一轉——
左手托著的簽筒中立即飛了一支簽出去。
這簽一到半空中,立即化成數百金甲神將、手中各執兵器,殺向李云心。
李云心便在空中豪勇地大叫:“這種廢物,來多少、殺多少!”
言罷雙臂上猛地泛起電芒、直撲入陣中去!
然而他此前打散五個神人,看著只像是玩鬧一般輕松。如今再戰這數百神將、便要稍吃力些。等過了一刻鐘將他們通通轟散了,他自己身上也遍體鱗傷。尤其是他那面皮——原本重生之后臉色就薄且脆弱。如今刀槍林中走一遭,這時候滿是血污傷口,瞧著瘆人極了。
但也只是“瞧著瘆人”罷了——伸手在臉上一抹,便又露出下面初生的粉嫩面孔來。這是連洗臉的功夫都省了。
兩道術法都敗了,蘇生卻仍不動容。眼瞧著李云心朝他迫近,手指再動兩次——于是又飛出兩只簽、亦化成數百與剛才一模一樣的神將去。
可這一次,李云心殺得卻比上一次要更加費力些。
他從小是學過些拳腳的,因而出手很有些章法,并不像市井混混一般胡亂地拳打腳踢。然而殺這第三遭的時候,卻漸漸發現這些金光幻化的兵將,出手竟然與他也有些像了!
但此前都是隨意地打殺,而今就認真起來。也是不過一刻鐘的功夫,這一群也被他清理干凈,便繼續向蘇生猛撲過去:“好好好——我先把你給捆了,再慢慢找我的!”
蘇生不動聲色,轉了三次手指。于是又三道令簽自他左手的簽筒中飛出,再化成數百神兵!
如今再看這數百神兵…就更明顯了——不但打斗的章法與李云心幾乎一模一樣了,就是連原本模糊不清的面貌,也同李云心極相似了!
這神兵一撥比一撥更難纏。到這時候,李云心已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苦斗,可仍舊陷入了困境。便在此時蘇生才沉聲道:“這件法寶,叫做如了簽。你使了一分的力氣給它,它就存了一分的力氣。你是什么樣的打法,它就慢慢學成什么樣的打法。倘你境界未至太上,最終你使什么樣的神通,它也使什么樣的神通。李云心,你如今斗得越勇,它下一拔也就越難打發——你還在胡鬧什么!”
但李云心卻發了狠。咬牙并不說話,只奮起余勇,眼瞧著竟有了些再定勝局的模樣。于是蘇生又低嘆一聲,手指再動。
這一次,又三枚令簽飛出。在空中化作三個與李云心模樣更像的金甲神人,左一個、右一個、后一個,在人群中飛撲過去,正將李云心拿了個結結實實。李云心試著狠掙,但一時間沒有掙脫。這可壞了事——原本與他爭斗的那些神將也都化成了道道流光匯入那三人體內,到這時候,他是連動都不能動了。
到這時,蘇生的眉頭才略舒展了些。他盯著咬牙切齒的李云心看了一會兒,才道:“李云心,你說說看——”
“你雖然不是什么和善的人,可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但這件事,怎么就這樣又瘋又癲?你此前所作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自保。但如今不但自保有余,甚至還處處主動了。你說——在這時候,你該不該拿這些寶貝?你拿了這些寶貝,共濟會的游魂們會不會一追到底、有沒有可能再將你揪出來?”
李云心再三地掙都掙不脫,索性便不動了。如今聽到蘇生又問這些話,便冷笑:“會。有可能。又怎么樣?”
蘇生瞪了眼:“那你又因為什么非要做這種事?你要救你座下的妖將,我可以引你去取還魂丹,你要多少,就取多少。你要妖力,我也可以引你去取些丹藥。吃了于身體無害,用在你身上也不算浪費掉了。可云山上的圣人遺寶——都是玄門的東西!即便如今暫時被共濟會掌控了,也終有一天,玄門還是玄門!但倘若你取走了…你能保證,你一定能守得住這些寶貝嗎?不會叫他們落入歹人手中么?你能——”
李云心大笑起來:“哈哈哈!歹人——對你而言天下最大的歹人不就是那些游魂么!在他們手里放著。比在我手里放著要好么?”
蘇生豎起眉:“云山總有光復的一天。到時候這云山還是玄門的云山。但倘若流了出去——唉!你…李云心,你是在裝傻么!”
李云心便忽然笑起來:“好!你想知道我發什么瘋?我這就說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