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兩位偽圣似乎并不知曉。但即便是曉得了——相較于云山之內正在發生的事,蘇玉宋與卓幕遮似乎認為云山之外的事情相對于他們而言更加頭痛一些。
譬如說…
而今匍匐在他們面前、瑟瑟發抖的這一群凡人。
而今他們身處一座宮殿之中,看起來輝煌燦爛、裝飾異常華美。這本該是凡間帝王的風格。而今一群“超脫淡泊”的修行人在這殿中,倒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不過這乃是無奈的事情——云山就在百里之外下落,可怕的巨響震得大地都在劇烈顫抖。倘若沒有這件浮夸的法寶庇佑,這些凡人只消一刻鐘,大概就要被震死了。
但偏偏這群凡人又是…如今最最死不得的一群人。
蘇玉宋瞪著他們看了一會兒,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看向站在他面前的一群“宗座”、“掌門”——
“這就是你們做的好事?!”
沒錯兒,都是游魂罷了。
這些游魂,有的原本在野原林處守衛、以防在李云心死前那些木南居的人生事。有的,則守護在各國帝王、公卿的身邊,以防他們為了做什么鬼修將自己了斷了。
原本就是將這些人派往安全些的處所。待大戰過后那些不曾被奪舍的宗座、掌門都身死或者遭受重創,再由他們徹底接手整個玄門。
只是許多事情“看起來”與“做起來”全是兩碼事——蘇玉宋與卓幕遮豈能曉得,他們兩個第一次出世,便被識破了呢。
其實也怪不得他們的。倘若那些宗座與掌門還有凡人的心思,是斷不會想到“雙圣可能已經不是從前的雙圣”這里去的。因為凡人總有許多習慣、情感。自然包括些畏懼、尊敬之類的玩意兒。這些東西,總會蒙蔽凡人的清明意識。
可那些高人們早將這些東西摒棄得七七八八了。眼中所見之事與腦中所想之事聯系起來的時候,便會直接省略掉許許多多冗雜的感情。這雖然叫他們常常顯得“偏執”、“武斷”、“剛愎自用”,卻也更容易直達事情的真相注1。
兩位偽圣在長達一千年乃至數千年的時間里從未體會過這點,而今第一次真切地認識到,便落了個狼狽的下場。
因而才急發號令,叫分散別處的游魂們“立即料理好本處事,火速回援”。
游魂們回援得都很及時,也可見在他們心中這兩位師兄師姐的威望的是極高的。三十五個游魂——包括九位宗座、二十四位掌門——統統趕了回來。
那些玄門的修士在知曉真相之后先走了七八個——這些人乃是心灰意冷,覺得玄門已破敗,不愿再做無謂的爭斗,于是立即拋下緣果往別處隱居清修了。走得端的是無比的瀟灑果決。
另一些追殺兩人許久,也只是“為了玄門及道心計”。蘇玉宋與卓幕遮雖神通欠缺,但畢竟有圣人的皮囊,拖延許久,拖到了這些游魂趕來。于是一番爭斗之后玄門高人有些隕落、有些重傷、有些覺得“已盡人事、天命不是他們可以忤逆的、玄門到底氣數盡了”…便也走了。
——如此,在兩位偽圣眼中,拋卻他們“既不肯乖乖交出自己的肉身卻又不肯乖乖去死”這件事,這些高階的修士還是很討人喜歡的。
至少不像已經好不容易死掉的、那個李云心那樣難纏。
然后便是內訌結束了、這群人再投入戰場與大妖魔們爭斗一番,叫已經頹敗的戰局再次振奮過來,重將妖魔軍陣迫至云山外數百里的距離。
接著…便見到眼下這情形了。趕來了這殿中,蘇玉宋與卓幕遮才曉得…
游魂們還帶了一群凡人來。
總共百多人,多數是男子,極少數是女子。而今匍匐在云山雙圣面前瑟瑟發抖,連頭都不敢抬。
而在這些人從前的生命當中…他們絕大多數都是處在如今的雙圣的位置的。
——便是中陸諸國的帝王、帝后、數得上名字的王爵、公卿…共計一百一十九人。
本是派遣一些玄門修士看護他們。出了慶帝與余帝的事情之后,覺得那些玄門修士不曉得變通,便又派遣了游魂們去幫忙。此前兩位偽圣又叫他們“立即料理好本處事、火速回援”,這些游魂竟都不約而同地…
將他們擄了回來。
因而蘇玉宋又厲喝了一聲:“你們就是這樣——辦我交給你們的事?!全抓了來?!想要我怎么處置?嗯?!”
仙長在凡人的心中都是尊貴飄渺的存在。可如今這些中陸中最最高貴的人卻發現眼前這些仙長們不但會抓人,還會罵人、打人,甚至殺人——
他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有一層淡淡的血腥氣。乃是來自兩位桀驁的帝王的——直接被轟成了血霧,連魂魄都沒有留。
他如此憤怒,終于有一個游魂忍不住說道:“不然師兄師姐說說看,還能怎么辦呢?將他們留在那里,誰知道那些蠢道士會不會看不住——慶帝和余帝的例子就在前頭嘛。”
這一位開了腔,另一位便也接口道:“又不好全殺了——此前不是殺了一個么?又被好一頓訓斥。既然殺不得留不得,不帶來師兄師姐面前,還能怎么辦。”
這兩位是在“頂嘴”,可言語之間大為委屈,卻不算是“桀驁”,頂多算是在抱怨了。
既如此,蘇玉宋的滿腔的怒火也不好再發作——趕來三十五位,與那些玄門高人爭斗一氣。結果一照面就折損了兩位,此后又死掉三位——三十五人只剩下三十人,一共也就只殺死一位玄門的掌門、重傷一位宗座罷了。
也不好未安撫先發怒——卓幕遮便淡淡地嘆口氣:“你們師兄也是在氣——如今這事棘手。”
他們說話的時候全不避諱那些貴人,只當他們聽不懂人話一般:“這些個…如今弄到這里來。前頭有妖魔,陣后又有了這些隨時可能變成妖魔的。一旦出了事,可不是鬧著玩的。另一則…唉。”
卓幕遮走到蘇玉宋身邊、拉著他座下了,才轉身對一眾游魂道:“此前不也是說了么?玄門潰散,咱們還是要守住這天下的。如今你們將他們都抓了、天下皆知,往后怎么辦?”
游魂們似也早知兩位偽圣的心思。如今這事又實屬無奈,一時間也不說話。
這么略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聽一個細細的女聲,在角落里說道:“有什么犯難的。一個個殺了,等著成鬼帝。一旦成了鬼帝就囚禁了,再煉成游魂。然后再送回去接著做皇帝皇后。對外只說玄門大戰妖魔,仙人將他們攝了去,邀他們觀戰,也好瞧瞧玄門牧養萬民的苦心。這套鬼話說了幾萬年,他們也都聽不厭。如今繼續說,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貴人們聽了這話,嚇得更是發抖了、將身子匍匐得更低。
游魂們則往出聲處看——便看到辛細柳滿身血污,雙手抱著腿、下巴抵在膝蓋上…一邊幽幽地瞧著那些凡人,一邊用很平靜的語氣說這些話。
也都曉得這小師妹乃是師兄師姐的心頭肉。但如今看了卻奇怪——是這么個狼狽模樣,也沒了從前的伶俐歡快。倒好像看破了紅塵,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了。
再看師兄師姐也怪——辛細柳說了這些話、模樣也這么狼狽,兩位都不看她。只板著臉,略思索一會兒:“你們看呢?”
眾游魂便曉得他們之間是出了什么狀況。可也并不多嘴,只紛紛道:“小師妹說得在理。”
蘇玉宋便陰沉著臉:“那么就這樣辦。如今情勢漸漸穩定了。再觀望一兩日,我就同你們師姐回云山一趟。但只是穩定了可不行…非得將那些妖魔全趕盡殺絕了。龍子既然狂妄…就讓他們好好瞧瞧太上境界的威能。”
“如今么…先要他們活上幾日吧。”
這樣陰森狠毒的話語從仙長的口中說出來,頓時令貴人們明白,事情的確是不好了。
一百多人,跪倒一片,幾乎鋪滿整間大殿。先前都屏住了呼吸大氣不敢出,如今心里沒了什么希望,頓時嘈雜起來。但嘈雜也只是一瞬罷了。蘇玉宋一揮衣袖,這些人便如同小孩子手中的玩偶一般紛紛變小,被他收進袖子里去了。
——倒難怪帝王們都想要神通、長生呢。就如此刻一般,縱有一國之內最盛的權勢又如何呢?在遠不屬于人間的力量面前,帝王與尋常的販夫走卒也沒什么差別吧。
便是在這時候,辛細柳忽然轉臉看蘇玉宋與卓幕遮,又看看一干游魂,再吐出一句話來:“在理?在什么理?”
“這種稍有些腦子就想得出的事…也配得上在理兩個字。”她眼神怨毒地看著兩位偽圣,“那又何必把他們煉成什么游魂?不如叫人附身上去、你們自己做帝王好不好?”
“再將那些亂七八糟的什么諸侯小國都兼并了、天下只留下二三十個雄主好不好?那樣咱們的人既是一國之內玄門的尊長,又是長生久視的帝王,豈不是比白白讓給什么妖魔要好?”
“從前人間諸國不敢兼并是因為玄門還在。如今玄門沒了還有什么好怕的?難道這個法子不比什么將這些人統統煉成游魂要好?長老們允許么?真煉了又要煉到什么時候?”
她一口氣說出這些話,殿中游魂皆目瞪口呆。蘇玉宋與卓幕遮的臉色就更難看些,似是知曉她接下來要說什么。果然——
“你們的腦袋都抵不上一個李云心!”辛細柳不再冷靜。仿佛…原本心里有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剛才是被暫時凍結了。但如今一點一點解凍,卻變得更加熾烈,“說什么胸懷天下要成大事,哼,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當真覺得一個人有用、就算他再可惡都要用——何況是煉成了游魂又哪用得著管他從前怎樣?!”
“李云心你們不煉化了、卻白白殺了,如今煉這些沒用的東西!他說得一點沒錯兒,你們兩個人…更適合在幕后搞些計謀算計,可一點都不適合做什么天下雄主!”
說到這里她站起了身,對雙圣怒目而視:“我才后悔做了什么游魂,才后悔同你們為伍!”
話音一落,眾人忙道:“小師妹說什么氣話——”
游魂們性情自然也不相同。一時間有勸慰的、有憤恨的、有沉默不語的,還有若有所思的。
但蘇玉宋這時候終于看她了。
冷笑一聲:“后悔了做游魂?好。那么你想怎樣?”
言語之間煞氣縱橫,眼神冰冷得像是要結上一層霜霧了。
本就不是什么太上心境。出山之后又連番受挫,早有一口氣積聚在胸口。辛細柳說的什么“只適合在幕后陰謀算計”,李云心此前也說過。但那時候還在小云山,蘇玉宋只一笑置之,曉得是將死之人的狠話。可如今在這樣的局面中由辛細柳說出來,可觸痛了他的心。
到如今煞氣是真的,眼神里的冰冷也是真的了。
但辛細柳一點都沒有退縮。倒是又瞪回去:“你怎樣殺李云心,就怎樣殺我吧!”
眾人大驚。卓幕遮也忍不住轉臉看她——瞧著是想要勸她、又想要勸蘇玉宋。但到底沒說出口。
蘇玉宋便冷笑一聲:“好——”
便是在這…劍拔弩張之際,忽然有兩個人摔進了門。
這宮殿也是一件法寶,又不是什么尋常的民居,想“摔進門”就能“摔進來”的。
因而所有人的目光都往門前轉了去,正瞧見兩個人。
兩個人都很熟識。一個白衣的女子,乃是劉凌。從前是玄門中的“天才”,這些游魂附身了宗座、掌門,自然曉得。而另一個,則是豆婆。亦是游魂,可常年行走在人世間,并不總能見得到她。
可也知道這豆婆與他們都不同——他們奪舍玄門高人的身子,白得了修為。豆婆的修為卻不是白拿的,而是自己修出來的。且不是道統、劍宗的法門,而是畫道。
但眼下,豆婆滿身血污,面如金紙、奄奄一息。而劉凌抱著她摔進來——瞧著是兩人一路到了這殿外,由豆婆將法寶開啟、她才進來的。
瞧見這情景,無一人不大驚。
游魂…是極難死掉的。哪怕是附上的身體死了,游魂卻可以將身體舍了,另往他處去。可如今這豆婆卻像是尋常人一般虛弱無比,看著仿佛本體的“游魂”都被重創、離體不能了!
誰…有這樣的本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