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一句平靜卻陰冷的話語聲漸消之后,蘇玉宋的身形完全消失。
庭院仍是庭院,也依舊有暖光與夜色。只不過這庭院如今似乎是從囚籠變成了“死囚籠”。
蘇玉宋消失了,李云心一句話也沒有說。臉色亦平靜,慢慢轉身,走回屋中。進門的時候挑起簾子,第一次手滑了,只掀起一個角。便也懶得再動第二次手,只那么走進去了——白色棉布簾從他的臉上滑過去,看著就像是一塊裹尸布。
進屋之后也不做別的,走到榻上,盤膝坐了、似是要調息吐納。但只坐了一刻鐘,便平躺下。
就好像…心里的某種情緒已令他無法從容了。從前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失掉了意義…但又不知道再做什么好。
有些人將死之時異常平靜,擔得起鎮定從容的美譽。倘若在世俗間,李云心此刻的狀態便也屬于那一類吧。可作為修行人而言,許多細節卻都顯示出他的內心可談不上什么鎮定從容,甚至有些惶恐。
不過,在這許許多多的細節之中倒還有一個并不起眼兒的小細節——
李云心輕輕地、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只不過如今在鏡前看他的蘇玉宋與卓幕遮,并未特別留意。因為這么一口氣,更有可能是惶然之氣。
“哼。此刻又是這種模樣。”蘇玉宋冷冷地看著李云心,并不放過他的任何一個舉動。這么看了一刻鐘之后才轉頭對身后的人說:“你如今可瞧見了?李云心,對你并沒什么情。前些日子所做所說的一切,都只是垂死掙扎罷了。人之將死,什么事都做得出。如今終于被我說破——還有前幾日你看到的鎮定從容么?”
卓幕遮在他身邊。身后的人則是辛細柳。
而辛細柳此刻,并不說話。只直勾勾地瞧著鏡中的李云心、站在那里,瞧著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樣。
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聲音懨懨的,仿佛和李云心一樣,對什么都不很在意了:“四天后師兄打算怎么殺他。”
蘇玉宋看了看卓幕遮:“自然先辱再殺。這李云心,還不曉得在多少地方留了伏筆后手。倘若今天在云山上將他無聲無息地殺了——依著許多人從前對他的印象,必會心存僥幸想他或許并未死,只是在等待時機以圖東山再起。”
“那些人,那些事,又并不值得我們大動干戈,浪費時間與精力。所以這種法子…便是叫所有人都曉得他已死透了。什么智謀、心機,都不過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罷了。樹一倒。猢猻便散。也就沒了后顧之憂。”
辛細柳聽他這話,咬了咬嘴唇。低聲道:“原來師兄并不是因為…他說中了什么,才想叫他這樣死的。”
卓幕遮便轉身走到她身邊,抬手理了理她的鬢發,略低頭,認真地看她:“你既然知道李云心之前說的一切都是為了活命,怎么能不知道,他是在危言聳聽。夸大其詞呢?師兄師姐要你做游魂,卻不是因為旁的。而是——玄門修士的修行法,要將人修成妖魔一般的怪物。倘若你不渡劫呢?又要變成你清量子師兄那種模樣——也是瘋癲了。”
“所以叫你做了游魂,卻不修別的,只修畫道的法子。你瞧瞧你現在的模樣——”卓幕遮輕輕地捏捏她尖尖的下巴,“美麗聰明,亦喜亦悲,豈不是一個最最普通又最最不普通的小姑娘么?換做旁人——師兄師姐哪里會花這么多心思?”
辛細柳便眨了眨眼:“那…那…”
說了這兩聲,卻道:“那,木南居的人呢。他們不會來救李云心的么。”
卓幕遮說了一通寵溺的話,辛細柳卻忽然又問起木南居來。這位女劍圣瞧著,便似有幾分失望。看了一眼蘇玉宋,輕嘆一口氣:“木南居呀…”
“木南居如何,你還不清楚么。”蘇玉宋想了想,沉聲道。
提到“木南居”這三個字他的表情便略鄭重了些:“你…當初算是潛伏到了我會的核心,卻還只能與那里的人單一條線遞送消息。直到如今,知曉的階級最高的人,也不過是分號大掌柜。這許多年來咱們怕的是什么呢。”
“怕的不是他們出面,而是怕他們不出面。咱們,起先是往玄門修士中、妖魔中滲透。可他們,起先便是往天下的億萬百姓中滲透。直到前些年,咱們大致掌控了玄門,再要掌控天下的時候,才意識到,天下人當中,早已經是他們的勢力,很難再插進腳去了。”
“倒是聰明。”蘇玉宋低沉地哼了聲,“我會的歷史縱比玄門要短,可也算萬古長存了。然而那木南居只不過現世一兩千年罷了…如今卻已經叫我們忌憚。無非是因為他們、李云心,走的都是一條路子——并不去挑戰修行人、妖魔,而在世俗間埋下許許多多的伏筆。凡人無用…但倘若億萬凡人…便也是相當可怕的力量了。”
“那木南居主人神秘莫測,即便如今是我…也只是這么一個名字而已。想來瞧上李云心,也是因為他們行事的風格極相似。這一次殺李云心…也正是要慢慢地殺。”
“倘若那木南居的人真來救,我倒是求之不得。如今我們在往世俗中滲透,他們也在往修士中滲透。也借著這個機會,將他們在云山上立足未穩的勢力統統揪出來——那時,細柳,你就不必再做什么細作、也再不必遮遮掩掩的生活了。難道你不開心么?”
辛細柳沉默一會兒,悶悶不樂地說:“開心吧。”
說了這句話,又想了想:“我走了。”
說罷轉身便走。卓幕遮便叫:“你去哪兒?”
蘇玉宋拉了她一把:“隨她去吧。過些天就好了。”
說了這句話,他卻也一拂衣袖,將那觀瞧李云心的鏡子拂去了。然后抬步也走:“我去后面。”
卓幕遮便曉得他所說的后面,是指關押書圣劫身處。因而輕嘆一聲:“到底叫你把他抓了來。但另一位…卻不知究竟那里去了呢。當年他們兩個的神魂被我們擊出肉身,明明瞧著是并一道走的。可這些年卻只見他活動,另一位,杳無音訊。你說…會不會有什么變故。”
她口中的另一位,自然是指那原本叫“卓幕遮”的女劍圣。蘇玉宋聽她這話腳步便緩了一緩。略想了想,寬慰她:“我知你現在是在擔憂。你是在擔憂…四日之后的情況。但我午間已經去了一次長老那里,他們已經應允了。”
卓幕遮一愣:“應允我們出山?”
蘇玉宋便笑:“豈有這樣的好事。”
說到這里頓了頓,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倒輕嘆一口氣、背了手,在這寬廣空曠的大廳中踱了幾步,感慨似地說:“唉。想來這一千年,當真是…哼。”
“長老們都是天人降世。哼…天人。在天上無所不能,從未將我們這些凡間人放在眼中。但到了世間神通受限,反倒比我們這些凡人更怕死了…從來只躲在幕后,絕不親自露面。咱們兩個得了這兩具肉身,成了圣人——”
“于是將我們兩個也列為了長老。嘿,你我心里都清楚。一則是因為這些年來我們處理人間事,勢力已漸大,游魂們也成了氣候。咱們兩個在長老那里,已不算是無關輕重的小卒了。另一則…我們兩個在一千年間都被禁在這小云山里…只怕是長老擔憂咱們一旦去了外面,便不受約束了。”
他感慨的這些話,似乎從前已經說了不少次——長老既忌憚他們、又離不開他們。因而只好將他們兩個禁在這小云山中出不得、叫他們坐鎮指揮——因而卓幕遮皺眉:“怎么又忽然說起這些了。”
蘇玉宋便冷笑:“所以說的就是——我自然不能對他們說,我們要出山。我如此說,他們必然不允。因而我說的,是鬼帝的事。”
他提點了這一句,卓幕遮愣了愣。但很快也笑:“原來如此——鬼帝的事,你一直對我說不必過問自有你處理。原來是有這樣的計較。”
似是因為大事將成,這兩人的心情都極好。聽她這么說,蘇玉宋便也笑了:“哦?你已經想通了?那么給我說說看——是不是將我看穿了?”
卓幕遮盈盈一笑,也踱了幾步,開口道:“你既說凡間帝王的事交給你,可見早就思慮周全。那么——豈能不曉得慶國軍人撞見了離帝、鄴帝、并將這消息大肆傳播的事呢。可當時那些人送人去五臾劍派,你卻并未處理。倒是足足又等幾日,等到事情穿得沸沸揚揚了,再遣人去捂蓋子。”
“差遣人去,倘若也是真心要撲滅這件事的話,自然不會叫那些蠢頭蠢腦的道士、劍士去。可你竟吩咐金光子,差遣了一個情劫未渡的化境劍士去…自然將事情辦砸。于是到底傳到了諸國帝王的耳中。”
“要說這第二步也砸了,第三步,你真心也要處理好的話——終究咱們的人更多些。索性每一位帝王身邊都差遣兩個真境的去。一位護衛,一位防備妖魔。可你偏只派了一位——倒真像是那些蠢道士的作風了。”
“于是到如今,終究出了鬼帝的事。原本可以防患于未然的,如今卻有兩位皇帝做到了。由此原本兩位真境修士能守得住的,這一次兩位也守不住了。”卓幕遮想了想,“我猜你午間去頂上見長老們,就是說再差遣修士到凡間去的事情。”
蘇玉宋大笑:“正是。眼下大戰在即,他們卻仍沒有放我們出云山親臨戰場的意思。那么,就得逼上一逼。我午間去同他們說了鬼帝的事,又說如今兩人已經防不住了,得需三人才行。原本要防的只是帝王,可如今事情傳得天下皆知,又豈止帝王才有那樣的念頭?”
“像什么深得人心的帝后、攝政王、百姓愛戴的公卿、官員…倘若是大國,一旦得道甚至比小國的帝王威脅更大。由此不但三位真境修士坐鎮,還得派遣些化境的修士,去盯著底下的眾人。這么一來…玄門當中幾乎有三分之一的人,都上不了戰場了。”
蘇玉宋冷冷地笑了笑:“你猜一猜我說了這件事,長老們問了我一個什么問題。”
卓幕遮想了一會兒,臉上泛起笑意。這笑意同蘇玉宋一樣,都是冷冽中帶著一絲快意:“我猜,他們問了你云山的安危。”
“正是。”蘇玉宋再冷笑,“他們要傾覆玄門,卻不想毀掉云山。想要云山仍能高高地在天上,做他們的安樂窩。于是問我說,如此分兵的話,是否還能在…叫玄門覆滅的基礎上,確保云山的周全。”
“那么——你一口就應了。說絕無問題。”卓幕遮笑著說。
“然后,長老們若有所思。”蘇玉宋搖了搖頭,“很多時候我當真不知…這些天人,究竟原本是個怎么模樣。在天界如何不論,但如今來了凡間…在我眼中卻都是一群蠢材。膽子極小,凡事猶豫不決。好像走錯一步就要萬劫不復——可這天下哪有什么十分保險的事?”
“你瞧著罷。我雖說了絕無問題。但他們在頂上思慮一番,最終…必然還會將我們差遣出去。”蘇玉宋深吸一口氣,“我們努力經營這么多年,就是為了促成今日這個局面。一千年了…我們終于可以出這小云山了。”
他說了這話,兩人卻忽然齊齊沉默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的功夫,卓幕遮才走到他身邊,為他正了正衣冠、理了理衣帶。
“做了許多年的傀儡。”她在他耳邊低聲道,“希望我們這一次可以馬到功成,做回自己去。也希望…能真正為這天下做些事。”
蘇玉宋笑了笑:“已經勝券在握了。很快,就都是我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