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十二日當中的第一日對于李云心來說是艱難的一天。m.slk.tw對于除他之外的某些并不在云山中的人,似乎同樣如此。
譬如說在同一日,身處殿中的趙勝。
這殿是間小殿——相對于天下其他帝王們寬廣恢弘的宮殿來說。可于趙勝而言,走進這殿中的一刻,卻是他人生中最快意、最輝煌的時刻。
此處名醴泉宮,是余國皇帝為數不多的行宮之一,也是最大的一座。坐落在蓉河邊,背倚當陽山。
以榮王的名號起兵的趙勝進擊至此,便在行宮中安頓下來。此時余國之內大勢稍定,起義的榮軍已與余軍平分江山,兵鋒正銳。但榮軍也需要暫時休整隊伍,以圖畢其功于一役。余軍更需要舔舐傷口,期待平定叛亂。因而雙方暫時達成奇異而心照不宣的和平勢態,隔著一條蓉河幾可聽得到對方軍士夜里打鼾的聲音,卻沒有一方主動出擊了。
然而在這個節骨眼兒,榮王趙勝卻需要做一個艱難的決定。
令他感到的為難的是一個人。此人并非木南居派遣來助陣的法師,也非那作壁上觀兩不相幫的劍宮。而是…他最得力的一員戰將,如今的“三軍兵馬大統領”應決然。
其實“三軍”的人也并不多——戰兵統共只有三萬余人罷了。除去各路“諸侯”的親軍、榮王趙勝的羽林軍,余下的不過兩萬余人。而這兩萬余人也只是在名義上歸那位“三軍兵馬大統領”統轄——應決然大統領真正能夠統御的,只有約莫四千人上下。
有一千人是他從前的班底。
榮王趙勝當日在府衙中得了渭水龍王托夢,叫他去迎一文一武兩位良才。文臣名叫劉公贊,趙勝沒有迎到。不但沒有迎到,還聽聞那位隱士劉公贊所隱居的君山被天雷轟擊了…心中便非常惶恐。想是否是自己此前猶豫躊躇引龍王發怒,將他的軍師收走了。
但好歹武將迎到了——便是這應決然。
來時帶了千余人的班底,對于初創大業的趙勝來說是雪中送炭一般的助力。而這千余人,可不是那些被從田里拉出來、胡亂分發些棍棒就趕上戰場的雜兵。而是懂得口令、能列成隊的精兵。
這些所謂“精兵”的身份,應決然早對李云心說了。從前是慶國出云山上黑寨堡的盜匪,然而總算盜亦有道,并不濫殺無辜。這般的盜匪在兵強馬壯的慶國人眼中不算什么有本領的,可來了余國,便成了猛虎入羊群了——
須知余國中本就久被劍宮把持,軍備都廢弛了。如今忽然來了這一千哪怕沒殺過人、也見過血的虎狼之士,豈有不勢如破竹的道理呢。
原本劍宮是個依仗。但詭異的是,榮軍義旗一舉,那劍宮便作壁上觀,再不理旁的事了。
有的說是余帝失道,有的是說什么…劍宮的妖修們被各路大妖王招了去往業國了,因而劍宮已空。種種說法不一而足,但實情的確是——
以那應決然帶來的一千精兵為核心,榮王趙勝迅速聚攏數萬大軍。所過之處無不望風而降,偶有抵抗的,也都被應大統領以摧枯拉朽之勢蕩平,真可謂勢如破竹了。
因著這功勞,又因著乃是龍王托付給他的將才,榮王趙勝便親封了他“三軍兵馬大統領”。
兩人之間這蜜月一般的日子…卻只過了月余而已。
到榮王入主醴泉宮之后,矛盾與嫌隙便產生了。
其實在趙勝看來…這件事的主要責任在于應決然。這位應大統領,或許從前做慣了山賊,其實是很桀驁的。偏他似乎又的確有桀驁的資本。據說他在慶國的江湖上很有些名氣,算是個武林之中的大高手。他來了余國舉事,便有不少慶國的武林人士來投,叫他的聲勢也為之一壯。
而后,慶國的渭水附近又接二連三地遭遇大禍,許多百姓流離失所,也便有許多從前寄生在那些百姓身上的盜匪、豪俠,在慶國待不下去了。再聽從前的同道說往余國投奔了從前的“黑刀”、如今的“榮軍應大統領”之后,便也能混個一官半職來當當,每日吃香喝辣,對手卻都是些軟腳蝦。
如此好事,那些刀頭舔血的人豈能不樂意呢?
于是…人越來越多,到最后從慶國而來的游俠足有五百多人。大統領手下的官職排不下了,便將一些武功并不十分高強的都編成綠林營。這些打起仗來亂哄哄的綠林營,或許在對陣慶軍的時候只有被屠戮的份兒,可偏偏對付的是余軍。因而一時也風頭無兩。
如此…這應決然的手上的既有以從前那一千班底組建起來的四千黑刀軍,又有這些從余國來助陣的綠林營,便已是榮軍中最大的勢力了。
榮王趙勝手中的羽林軍人數是他的兩倍,但問題是真打殺起來…大概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兒。
因而等趙勝意識到不對勁兒的時候…
就連他與應大統領說話,有時都得用商量的語氣了。
寶鼎還未到手,王座卻叫他人占了一半去。即便是龍王托付來的人才…趙勝也不大能容忍了。
而將兩人之間的矛盾再激化的,則是昨日發生的事情。
昨日榮王在醴泉宮升殿,只為商議一件事。那便是如今既然已占據了半壁江山,同那余帝分庭抗禮了,“榮王”這個名號是否已經不足以聚攏民心了呢?
畢竟他們一開始的旗號是清君側。可如今江山已經穩固…似乎應該再考慮些別的事,才好再圖后續。
其實大家都清楚,榮王想要稱帝。
但立國為榮這件事剛剛提出來,便遭到應大統領的反對。
他反對的理由其實也是很正當的。主要有兩點。
一則,如今大事過半,士氣正旺。最應該做的事是休整完畢之后一舉蕩平余國,攻入京都,擒殺余帝,徹底斷絕某些人兩面觀望的心思。
余國畢竟是一國,而不是什么烏合之眾。如今戰力頹廢是因為軍備長期廢弛,就好比源頭被斷了水的灌溉渠道。
可余國仍有許多的官吏、武將。一旦給了他們充足的時間,他們將會迅速調整過來、得到源源不斷的兵員補充。
——好比將源頭的水道再次打通了,那些干涸的渠也是渠,很快便會重新充盈起來。
可他們眼下所占據的這半壁江山經了戰火,便如同在挖新渠。許多地方還不通暢,政令也無法得到貫徹。眼下榮軍雖“善戰”,也只是相對于更加廢弛的余軍而言。一旦余軍依著余國數百年前人留下的經驗再反應過來、或者得到他國的援助,那么榮軍的處境將極不利,甚至有可能葬送大業。
二則,他們眼下在做的事情,實際上是很犯忌諱的。數千年來,哪個帝王不想要開疆拓土,成為天下共主呢?可只有五百年前的慶國顛覆成功了——起因還是前朝鄴帝觸怒神女,被降下了天罰。
至于其他的,就連最強大的離國,也不敢對周邊的小國出兵。因為道統與劍宗不允許這樣做——他們想要人間長久和平,叫萬民休養生息。
而他們如今在做的,乃是忤逆仙人的極大惡事。既然不曉得什么緣故并沒有仙人干涉,就應該一鼓作氣直取京都,以免夜長夢多。等余國皇室都死絕了——哪怕仙人們注意到這邊發生的事、想要干涉,又能怎么辦呢?
新朝已經建立,官員也被派往四方。只要做得像模像樣,想必仙人們也只能接受這樣的結果——因為他們并非對某一國的皇室專情,而是對天下的百姓專情。
他將這兩點提出來了,殿中的官員們紛紛點頭稱是,認為應大統領思慮極周全。為著榮王以后的基業計,實在不該在此稱帝——而應到京都去完成這件事。
趙勝亦曉得應統領說得有道理。然而…問題不在于他說得有沒有道理。而在于——
他在殿上公然反對了自己——在帝位這樣的大事上!
且他反對自己,群臣竟然稱是——他們是榮王親封的臣子還是應決然的臣子?
第三…那應決然從前只是個江湖人罷了…從哪里曉得了這樣多的天下大勢!?
他到底是個什么來歷?
因而趙勝不得不面臨一個選擇——是在這應決然勢力再大之前解決掉他,還是賭一賭…這應決然的確是忠心護主,當真所說的一切都是在為他著想。
實際上…這選擇也不算是太艱難了。
任何一個想要穩坐帝位的人,都該選擇前者——相對于什么仙人的干涉、天下的大勢種種遙遠而飄渺的威脅來說,手握精兵的應決然,才是最最可怕而實際的因素吧。
于是榮王趙勝坐在案前,在飲盡一壺美酒之后,招手喚來了身邊忠心的侍者。
準備工作大概持續了半個時辰的時間——應當是…在這世間所有的“政變”當中,準備得最快的一次了。
其實也沒什么好準備的。
殺掉應決然這件事已經在他的腦海里擱了數日,早就想過倘若要殺他,應當怎樣怎樣。
趙勝認為應決然手中的那些人——那些從慶國來投的綠林營,不過是為了榮華富貴罷了。應決然可以給他們的,自己也可以給。甚至給得更多。至于他手中的那些來自黑寨堡的強兵…也只有區區百人罷了。他或者叫綠林軍與他們斗,或者盡出自己手中的羽林軍——一萬人圍殺一千人,難道還殺不死么?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在這殿中的廊柱后布置刀斧手,以屏風遮掩了。差遣人去叫那應決然入殿中來。相談幾句,摔杯為號,兩邊刀斧手盡出,立即將他剁成肉泥。
這首惡伏誅,余下諸人都不是什么要緊事。他的帝位便可穩固…殺了他,然后便可稱帝。再攜余威蕩平余國——
他想到這里,便又飲盡一杯酒——
醉眼惺忪的抬頭看的時候,發覺自己差遣出去的仆從已回來了——身后跟著一隊刀斧手,身邊還有個法師。
法師他認得——乃是木南居的人。
他們起事之后城中木南居忽然來了人,說可以助他一臂之力。趙勝從前是蓉城的捕頭,知道這木南居背后很有些勢力,卻并不認為他們對于這場戰爭能有多大的助益。直到…他們派來了法師。
他是余國人,從小就見慣了妖魔,對于神通之類的玩意兒也不陌生。因此見了法師們并不十分詫異,詫異的倒是他們為何助他。那法師便只說木南居主人眼見余國的悲慘事已久,早想有所作為了。眼下榮王義旗一起,就覺正是大好機會,因此來投。
如此好事趙勝自然欣喜,而此后法師們的表現也叫他極滿意——其實并沒有施展什么神通。而是比神通作用更大、更加可怕的力量。
那便是信息。
每到一處,便將此地余軍駐軍多少、主將為何,戰力如何,向何處機動,又在何處集結這樣的消息悉數奉上。說對余軍“了如指掌”已不足以形容榮軍了,而該是——比自家的軍隊還要了解的。
因而每每出戰無不大勝,簡直如同天兵天將一般。
眼下見木南居的法師來了,就問他那仆從。仆從便說他出去準備大事的時候,這位法師也來到。細細詢問之后得知這位法師同樣認為如今榮軍當中的形勢并不妙——所謂一山不容二虎。榮王與大統領之間的矛盾已影響到了大局、軍心。必須除去一個才能叫三軍用命,為接下來的決戰做好準備。
因而今日來,就是為了解決這事——卻不料同榮王的心思不謀而合。
趙勝便大喜,只將自己的計謀向那位法師細細說了。
他今日打算做這件事之前,心里頗有些忐忑愁郁。因而打算小酌一番慢慢思索。豈知些許酒水落肚,心思便開朗了,又叫人取了一壺酒來。等這壺酒飲盡了,此前那些愁郁全不見——當即決定今日就殺了那應決然。
如今酒興還在,話語也多。見了這位木南居的法師先生出三分豪氣來。雖然說話的時候舌頭有些麻,可自己并不曉得。等他將事情說完了,法師便只笑,說此事大有可為。
趙勝…在已因酒力而略模糊的視線中見了法師這笑容,心里更加安定。
于是一聲令下叫刀斧手隱藏好了,便又差遣他那仆從傳應決然來,說——要商議渡蓉河、直取京都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