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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二章 煢煢孑立

  他此刻還是披散頭發、敞開胸膛的模樣。

  盡管臉上掛著微笑,可誰都能瞧得出那微笑底下掩藏著惱怒——似是在別處受了什么委屈。

  白云心的臉色一變,當即轉頭去看李云心。

  這白散人忽然闖進來,誰知道已在門外聽了多久、聽了多少去?!可他們竟然完全沒有覺察!

  但李云心笑了笑,搖搖頭:“過了一刻鐘而已。”

  白云心微微一愣,隨后松一口氣。李云心此前說他可以調用這間房中的氣機一刻鐘——以保證他們在房中的聲響不傳到外面去。而眼下剛過一刻鐘。

  這白散人來得巧。

  白散人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便微微皺眉:“嗯?”

  “我說才在前殿分開了一刻鐘而已,你又來找我做什么?討嫌么?”李云心哼了一聲,“我并不想同你說話。”

  這白散人面上一滯,似又要發作。但很快壓抑下去,嘻嘻笑著看李云心:“哦?這件事可由不得你。眼下外面的妖王都來了殿里,通天君要我將你也‘請’去,好議事。”

  他又裝模作樣地打開折扇,掩住自己的半張臉、略低頭,只露出一雙眼睛看李云心:“正巧本散人也想瞧瞧以智謀著稱的你有什么高明的見解。渭水君——隨本散人走一趟吧?”

  說完發出一陣輕笑,刷的一聲合上折扇、背手揚長而去。

  他這做派在外人看來或許還覺得有趣瀟灑。可李云心…是太曉得這種做作的模樣了。因為很多時候他自己也喜歡這樣干。于是嘆了口氣,轉臉看白云心:“我得走一趟。”

  白云心臉色古怪,欲言又止。她身邊的丫鬟便道:“我家小姐叫你小心。”

  說完一吐舌頭很快縮回去——白云心倒是沒兇她,只冷哼一聲轉身走開了。

  李云心笑笑:“沒什么事。要殺我也不會是現在。”

  然后轉身出門。到門邊的時候看一眼靠墻呆坐的紅娘子——冷不防被紅娘子一把攥住了手。這女妖用渾渾噩噩的眼神盯著李云心看了好一會兒,才道:“…要小心。”

  李云心也拍了拍她的手。

  實際上他的心中已有了一個大致的構想——一個大膽狂放的構想。

  只是許多的細節還不夠完善。但這也是沒法子完善的事情。布局越大,細節就越發難以掌控,他所能做的只是控制幾個關鍵的點。

  重中之重,他已經在半月前,在被野火焚毀的野原林中逃亡的時候完成了。眼下他需要完成的是第一個節點——

  獲得妖魔們,或者說睚眥的肯定。

  這肯定未必是真心實意的信任,但至少要足以叫他自由地活動,從而進行第二步。

  也許接下來是個好機會。

  李云心在長且寬大的廊中行走,前面十幾步處是引路的白散人。這白散人不曉得抽什么瘋,時不時地轉臉看他…像是個發了情的娼婦——

  李云心隨意想到這一節,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先微微一愣,然后嘆了一口氣。

  如此行走一刻鐘,也不曉得拐了幾拐,到了一個大廳門前。這廳似乎也不是他入宮殿時的廳堂——比那一個要更大些。

  他一走到門邊,便有轟然的聲浪撲面而來——里面像是有人在爭吵,聲音簡直要將屋頂掀翻。可倘若細細聽,會發現不過是很多人在大聲地談論、喧嘩罷了。等他一只腳踏進門,就全看清了。

  廳堂很高——這些妖王中最高的,身高兩丈有余。這樣的高度依著李云心從前那個世界的度量來計算,就是將近七米——近乎這個世界三層樓的高度。

  那一個握緊了的拳頭幾乎就相當于他的身高了。

  可這樣的妖魔站在廳堂里,也絲毫不顯得局促。他的頭頂距離屋頂還有相當的距離,那屋頂上雕畫的蟠龍都略微模糊。

  高且寬大——往四面看的話,會發現侍立在屋邊的妖兵、仆從都面目模糊不清了。

  與其說是個廳堂,還不如說是個覆了屋頂、被煌煌玄光映得亮如白晝的校場。

  就在這樣的廳堂中,數十高矮、模樣各異的妖魔聚在一處。看著是密密麻麻、熱鬧非凡。而睚眥則坐在北邊的主座上。那寶座以閃亮的黃金制成,鑲嵌著各色寶石,奢華浮夸得一塌糊涂。但他坐在上面,卻并沒有半分的違和感。相反被映襯得寶相莊嚴,很有些云端神祇的味道。

  等他踏進門,他前面的白散人就一邊往睚眥那里走,一邊揚聲道:“諸位妖王,你們要的人已經到了——這便是,聞名天下的渭水君、龍九螭吻了。不過嘛,他現在更愿意自稱李云心——此前在紅石峽中殺傷你們座下妖將的,可就是他了。”

  他所過之處,高大的妖王們便為他讓開一條道路,似乎是很畏懼他的。且他說了這些話,妖王們也立即收了聲——只能聽見白散人的聲音在寬廣恢弘的殿堂中回響,而這些可怕的大妖魔,則直勾勾地盯著李云心看。

  那可不是什么友善的目光。你可以在這些目光里找到所有的負面情緒,卻偏偏沒什么尊敬友好的意味。

  白散人足足走了半炷香的功夫,才走到那睚眥的寶座旁,轉身站好了,再遠遠地看李云心:“諸位想要找他討個說法——就是如今吧。”

  他的話音一落,諸妖王便又要喧鬧起來。可就在這時,倒是睚眥微微抬手,沉聲道:“諸位都是妖魔中的尊者,也是我座下的王爵將領,有統領一方的威勢。”

  “因而該知道抬手撕了、殺了幾個兵卒早是司空見慣的事,此刻倒不用以此事大做文章。”說罷微微側臉,用余光看白散人,“白公子,眼下正要談正事。私怨就暫且不必了吧?”

  白散人冷哼一聲:“通天君的意思,我白某哪里敢違背呢?”

  因而…這些桀驁不馴的妖王竟然真的暫時地安靜下來。

  雖然彼此之間還會忿忿地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但倘若考慮到他們的殘暴本性,以及所謂的“座下王爵將領”實則只是一個名義上的說法、并無緊密的統屬關系的話…可見睚眥的威名在這業國的妖魔當中,是相當顯赫的。

  然后睚眥向李云心微微點頭:“九弟,叫你來,是為了商討你此前說過的那件事。”

  睚眥頓了頓,一揮手,李云心身后厚重的殿門便關上了。他繼續說道:“有關,將那道統、劍宗的修士魂魄盡數轉化為怨氣妖力的事。”

  聽了他這話,李云心微微皺眉,看一看殿中的妖王們。

  睚眥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怎么,九弟難道以為這樣的好事,只有我同你大哥獨享么?”

  而后搖頭、站起身,略略抬起雙手:“場中的都是跟隨我許久、積年的大妖魔。這些朋友,可不是能夠隨隨意犧牲掉的。我同你大哥享了好處,你與你其他的哥哥姐姐自然也有好處。諸位妖王們,亦是要有好處!”

  群妖聽了他這幾句話登時鼓噪起來,齊齊嚎叫歡呼,仿佛勝利就在眼前一般。

  而此刻白散人又開口,音調細微卻尖利,像是人群當中一條蜿蜿蜒蜒的毒蛇:“所以說,還是通天君宅心仁厚呀。你這九弟呢,當初竟然說要將在場的諸位妖王統統犧牲掉——倒是實打實的陰險毒辣。”

  到這時候,李云心明白這些妖王對自己的強烈敵意從何而來了。他入紅石峽的時候是殺死了許多的小妖,但誰會在乎什么小妖?

  妖王們并不是因為座下妖兵被他殺死了而仇恨他,而是因為…睚眥和白散人,將自己之前對他們說的事同這些妖王說了——知道龍九螭吻李云心是想要將他們這些妖王當作消耗品丟棄掉的,誰會不恨他呢?!

  于是李云心笑起來:“原來是把我賣了啊。二哥,這事你做得可不地道。”

  睚眥低咳一聲:“九弟,二哥本無此意,但…”

  李云心搖搖頭:“無所謂。那么二哥又叫我來,是想要問什么呢?”

  白散人陰陰地笑起來:“所謂一人計窮嘛。渭水君李云心的智謀天下皆知。你所說的雖然咱們早已經想到了,但仍是覺得或許有什么紕漏。因而想聽聽你的計劃,或可互補。”

  “再者說,這些妖王此后都要同渭水君并肩奮戰的,提早化解了仇怨交個朋友,也算是一件好事。諸位意下如何呢?”

  “我意下是先將這小龍兒祭煉了,好叫咱們這些兄弟放心!”白散人的話音剛落,便有另一人開口。聲音狠毒低沉,像是從陰冷的潭水中發出來的。但這說話的妖魔,身形倒并不很高大。他臉色發青,也穿著一身青色的輕甲。肩上有一條白披風,腰間掛著兩柄金瓜錘。

  說了這話從妖王當中越眾而出,站在最前頭、直勾勾地看李云心:“我聽說這龍九本沒什么本事,縮在洞庭邊茍且偷生,依靠著洞庭君庇護。但那洞庭君去見龍主之后,這李云心使用陰謀詭計害了洞庭湖中諸多的水族——里面便有我從前的親族!”

  說到這里猛地張口,發出一陣示威似的嗤嗤聲,而后又道:“如今來了咱們紅石峽,又不由分說殺害這樣多的妖將,哼——”

  白散人笑瞇瞇地打斷他:“原來盤腸公子也有親族在洞庭的。但這件事嘛…畢竟這渭水君如今也是咱們的同袍——”

  “狗屁的同袍呀!”這一回說話的人聲音低沉有力,一開口就仿佛無數猛獸怒吼,震得地面都微微發顫,“說到親族,哼——我的親族便在那野原林中!這李云心被玄門追殺得如同喪家之犬,倒是跑進林子里放了一把火脫身——我的親族也葬身那火中了!”

  這一位,生得豹頭環眼、燕頜虎須。身子足有丈余高,看起來極為威猛高大。但這廳堂太寬廣,群妖與李云心又相隔甚遠,因而倒是一時間顯示不出什么壓迫性的氣勢來。

  他這話一說,群妖便紛紛附和起來,管他甚么親族不親族——是走獸成精的,便將地上走的都胡亂認作親族;是羽蟲得道的,便鬧著自己的親友被李云心從天上打下了。總之攀上了關系就哄哄地吵起來、摩拳擦掌作勢欲撲,暴躁又駭人。

  白散人便仍瞇著眼睛笑,拿折扇擋了嘴:“原來虞君也有親族被他無意間害了呀。但咱們也曉得他乃是迫不得已…”

  “白公子當真信他是迫不得已的么?嗯?”這一位開口說話的,身子細細長長,看著竟像是竹竿兒得了道。可偏偏身形靈活得驚人——尋常人大小的身軀,卻在一眾魁梧高大的妖王肩膀、頭頂跳來躍去,仿佛是在叢林里。

  一邊這樣暴躁地抓耳撓腮一邊齜牙咧嘴地看李云心:“他能有什么本領呢?能夠逃得過道統劍宗那樣多門派的追殺!依著我來看,哇呀,分明是就是伙同了道統、劍宗,做了那么一出苦肉計來,而今又跑到咱們這里,刺探了消息好去通風報信!”

  “通天君、通天君、不將他斬殺了咱們可不依不饒——他本就想要害咱們,如今誰又能放心呢?嗯?哪個能放心?”

  這一位妖王說話的聲音又尖又利,語速極快,叫人聽了好不難受。被他踩在肩頭的妖魔伸手去拽他下來,可又每每被他避過去,心中更惱怒。因此一起聒噪起來,只要將李云心“祭煉了”、給“大伙分了”。

  睚眥沉著臉,在寶座上不說話。倒只有白散人由著他們叫鬧這么一遭,啪的一聲合上了扇子,朝那細瘦的妖王擺擺手:“人君稍安勿躁。”

  又遠遠地看李云心:“渭水君,倒是沒料到諸位妖王都如此不喜歡你——更說你是伙同了玄門跑來演一出苦肉計。”

  “本散人想了想。想了想你從前做過的事情呢,也覺得你的話不可信。”白散人來回地踱了幾步,轉身看他,“再考慮到你的提議…叫通天君將這些大小的妖王、妖將都一并差遣出去送死、化為怨氣妖力,就更覺得你可疑。”

  “現在,本散人問你——依著你原先說的,當真將這些妖王們也一同殺死了的話——通天君與我家少龍主或許可以借那妖力成就太上的修為。可即便是到了太上境界,天下的大小妖王死傷慘重、那道統劍宗卻還有凡人源源不絕地補充新丁…嘿嘿,你這豈不是在借刀殺人,名義上為了通天君、少龍主計,實際上卻是要誅滅咱們妖族么!”

  “到了那時,玄門再聚集上幾十年的力量、洶洶來攻,我們該如何應對!?”

  他厲聲喝問之后,一群妖魔便又在一旁洶洶作勢。李云心與他們離得遠,還站在門邊。因而看著竟像是這整間殿堂中妖魔的氣勢都如同泰山壓頂一般傾倒過來,而他則在陰影當中煢煢孑立、勢單力薄。

  于是他嘆一口氣,微微苦笑:“原來是這么一出鬧劇啊。”

  而后抬眼,看寶座上不說話的睚眥:“二哥,想必你也聽得出來吧?這些雜碎并不是因為什么我殺了這個的親族、搞死了那個的親族,才群情激奮。他們明明就是隨便找了些借口好栽贓陷害我、叫我死吧?”

  “這個,我倒是可以理解。”李云心笑著搖搖頭,“妖魔么。倚仗的就是強橫肉身。如今一群人當著你的面大呼小叫,無怪就是覬覦我身上的龍氣罷了。龍九子,螭吻!化境巔峰的修為、沒什么出息、亦沒什么才華。如今又和玄門里應外合搞一出苦肉計跑來當細作——找這些借口、殺掉祭煉了。”

  “然后每人都能分得點兒龍氣、叫自己的肉身更強橫。”李云心踱了幾步,抬眼直視睚眥,“化境的螭吻在渭水一千年,沒人敢打他的主意——因為是龍族。到如今當著二哥你的面,這些狗屁不知的雜碎倒叫囂著要吃我。二哥——這是你的意思么?”

  睚眥在座上微微皺眉:“九弟。沒人這樣想。只是要你將事情說清楚罷了。倘若你真是清清白白——哪里有人敢對龍族下手呢?”

  白閻君便又笑起來:“通天君難道看不出么,你這九弟是在用什么兄弟親情來敷衍搪塞,卻避而不談他的險惡用心、轉移了話題。通天君不如直接問他——倘若…”

  “行了,蠢貨。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李云心低哼一句,打斷他的話。

  白散人愣住了。但他愣住倒不是因為自己的話被打斷或是被罵了蠢貨。而是因為…

  某種莫名的氣勢。

  與他一同微微愣住的還有那些妖魔。這些妖魔世居業國,各有各的地盤,躲起來逍遙快活。且妖魔的社會并不像人類,有許許多多的貨物、消息流通。倘若無心打探,哪怕外面皇朝變更天翻地覆,絲毫不知也是常事。

  因而李云心曉得這些家伙,看起來對最近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卻十有都是聽了那白散人的鬼話。而在這些蠢物的頭腦里,龍九還是個化境的龍九——估計在一天之前,他們連為什么會聚集到這里,又要同誰爭斗都不清楚。

  便是這樣子的群妖,也感受到了某種微妙的、隨著李云心那一句話而陡然生出來的氣勢。

  譬如…胸口沒來由的一慌,忽然便不太想說話,更不想去直視那李云心。只覺得本是孤零零一個人站在門口的龍九小兒…忽然變得有些威嚴莫測起來。

  雖然這感覺僅僅是一閃即逝。但仍舊有頭腦機靈的,忽然意識到——

  或許這是“龍威”。

  但問題是一個重傷了的龍九…哪來的這種氣勢?!

  就連寶座上的睚眥都微微皺起眉,狐疑地盯著李云心看了好一會兒。

  群妖安靜下來。像是一群聒噪的麻雀忽然齊齊收了聲。李云心便微皺眉頭,顯得有些不耐煩。

  他看著睚眥:“我本是想輔助二哥做一番大事,叫天下妖魔不再受玄門的壓迫。可到了如今——在這種分秒必爭的節骨眼兒,還要為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浪費時間。”

  然后轉眼看白散人,眼神凌厲得像是兩柄刀子,齊齊地射過去:“好。你想知道如果現在殿里這些蠢東西都被送去死了、若干年后玄門反攻又如何?那么現在就告訴你——”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動動你的腦子,蠢貨。除了妖魔、道士、劍士,難道你就看不到別的東西么?”

  “譬如那些皇朝的帝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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