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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八章 廣王破陣

  快活的笑容,終是在金光子的臉上綻放開來。

  將這些話一字一句地說給李云心聽了、再看他臉上所有的神色都消失,只余冷到了骨子里的平靜之后,她抬起一只手臂:“給了你這樣多的時間,又告訴你這樣多的秘密。本座對你也算仁至義盡,你也該懂得知足。那么而今只剩一件事——”

  “叫本座堂堂正正地、將你轟殺至渣吧。”

  下一刻——

  就如同她的語調一樣平靜。李云心身前三步之外,憑空乍現三十六柄金光奪目的小劍。但這劍只在視線中殘留了短短的一瞬——仿佛要特意叫李云心看清楚他所要面對的是什么——繼而猛轟上去。

  無論人修與妖修都不可能有時間應對。光芒跨越三步遠的距離所需要的時間,是用“一瞬”來形容都嫌太漫長的。

  就在李云心口中一個“你”字戛然而止、剛剛來得及從腦海中產生第一個念頭之前,這光劍與他身畔由“清明”、“河圖”兩位畫中神人所構建的護罩撞擊到了一起。

  ——一道火焰流星的一般的火光當即從李云心立足處射出,沿途的空氣在一瞬間被撕裂、擠壓,瞬間變成大團大團閃耀濃重火光的熾熱云氣,標示出這顆“流星”轟擊過的軌跡。自空中一路掀起的氣浪也呼嘯著轟在地面上——那里本已經一人多高的火焰即刻盡數熄滅,仿佛天空中的天人張大了嘴用力鼓蕩出一口氣,頃刻之間撲滅所有的野火。

  轟隆隆隆隆一連串的巨響!!

  被凌空擊飛的李云心在地面上一口氣犁出了長達五十米的焦痕、掀起漫天的泥沙土石,最終陷入一個湖泊般巨大的深坑里——

  這深坑…本該是長治鎮的。但如今一切都消失不見——撞擊時所產生的可怕力道、氣浪、高溫,在三息之內將那小鎮中所有的建筑物都撕扯得粉碎,又在三息之內將其焚成漫天的飛灰。

  數米深的焦黑坑底,李云心的全身都燃起火焰,足足花了三息的時間才散去。而后再見他——頭發已全散了,凌亂地披下來。發絲之間還有青煙絲絲縷縷地冒出來,難以想象經受了怎樣可怕的洗禮。

  身上以妖力所化的白袍更破爛,與其說是白袍,而今倒不如說是勉強能夠蔽體的破爛布條。其下露出他筋骨強健的身軀來——

  這身軀卻已成了金燦燦的顏色,無一分完好的皮膚了!

  再向外,可見得到兩道微弱的金光——勉強看得出是人形,圍繞他流轉不休。然而也已經慢慢黯淡,似乎再支撐不了多久。

  他像金屬的雕塑一般站立在坑里,許久之后才輕輕地吐出第一口氣。便是隨著這口氣,他的身上迸出無數道更加細小的創傷來。然而創口里卻沒有血流出,似是都已經流盡了。

  而后他像一部在經年的風霜中銹蝕了很久的老舊機器一樣,緩慢而艱難地仰起頭,看天上的金光子——

  劍宗的女冠仍高踞在云頭,而那云頭則壓得低。她與她身后的三十六名一動不動的劍修弟子自云頭上看他,且襯著天空里波瀾詭譎的光——仿若無比威嚴的神人。

  “好…手段。到底是圣人的寶貝。”李云心呸了一聲,吐出混雜著內臟碎片的血沫,“死在你的手上,總好過死在那群蠢道士的手上。”

  面目模糊的金光子微微笑了笑:“這種惺惺作態倒是不必了。做給誰看呢。”

  “明明心里悔恨得要死,卻偏要拿出這種豪邁豁達的態度來。你我都是聰明人,我怎么會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呢?”

  “以為你這么…‘豪邁’地死,我殺你之后也會生出些什么‘惺惺相惜’之情、然后‘悵然若失’么我自然不是道統劍宗的那群蠢物,所以自然也不會那樣想、叫我心里的快意大打折扣。”

  金光子輕舒一口氣,微微閉了閉眼睛——似是在體會這務必快意的一刻。

  但李云心低聲道:“原來是我犯了個錯。”

  他的聲音已極沙啞了,像是嗓子漏了氣。但金光子的神通叫她聽見李云心的話。于是張開眼:“你犯的錯太多了。說的是哪一樁?”

  李云心向前走了一步。身上的金血灑落到地面上,騰起一聲青煙:“如今看,你催動這琉璃金光劍似乎也不是毫不費力…你…還用了怨氣。”

  金光子快活地一笑:“再有呢?”

  “所以你…拉了一群雜兵送死,先叫我殺。修士們體內所蘊含的靈氣…不是凡人可以比擬的。我殺得足夠多了,你用怨氣做引子,再引發劍陣啊…”李云心微微瞇眼,仰起頭,“我在渭城也用了這個法子,怎么沒有想到呢。”

  金光子遺憾地挑了挑眉:“是了。你說的全是。還可以告訴你的是——”

  “我現在同你廢話,也是在調息養氣,好發出下一擊轟殺你罷了。且我還知道——”她起手,虛虛一劃,“你化了真龍身在天上左突右竄,也做了些別的事。”

  “他們同你爭斗,不曾留意。但是我在一邊旁邊卻看得清楚——劍宗的飛劍來斬你,你或躲避或反擊,身邊爆發出光彩來——你便趁著那光芒爆發的時機,凌空以玄光畫陣。”

  “你的確是個高明的丹青道士。竟然能在這種兇險的環境里、在這樣多紛雜紊亂的靈氣流里布陣。但…還是那個錯誤。”金光子聳了聳肩,“不要把我,想得跟道統、劍宗的那群人一樣蠢。我修了百年的劍道,劍宗的劍兵激出的玄光是什么樣子,我清楚的很。你我都是極重細節的人——你瞞不過我的眼。”

  “我叫你殺修士用怨氣引陣,你又何嘗不是呢?你在空中布下的陣…也是需要怨氣作引的吧。只是你那陣…太慢。”金光子冷笑,“你快不過流光。”

  終是在她說了這句話之后,李云心的身體里像是被抽掉了什么東西。

  此前他傷得狼狽,但終究身軀挺拔,末路時也有幾分豪杰氣。然而到了這時候,他的身體才委頓了。他臉上的豪氣慢慢消弭,最后變成徹底的平淡——那是一種失掉了生機的平淡。

  他甚至情不自禁地微微退了一步,最后坐倒在地上、將雙臂搭上膝蓋。

  他微垂著頭,聞到地上的焦臭氣、血液的微腥氣、還有空氣被極度的高溫、雷電所轟擊出的…熟悉的…清新臭氧味兒。

  然后才抬起來茫然地看天、又茫然地揮揮手。

  于是天空亮起來了。

  廣闊的天空之上,一個又一個的節點被點亮。這些璀璨的光點仿若星辰,彼此之間被更加細微奪目的光線連接,構成了一幅遍布天空的巨大畫卷。

  似乎…是畫了一個披甲的將軍,在刀槍如林的敵陣中沖殺——看著,像是天上的星宮一般。

  “《廣王破陣圖》。”李云心瞇著眼睛,面無表情地說,“啊…殺清量子的時候也用過這圖。本是打算用陣里的怨靈之氣,找到這琉璃劍心陣的薄弱處、發出傾力一擊,好破陣。”

  他沉默了一會兒,自嘲地笑笑:“但高估了我自己。到底是圣人的陣法,比我的陣法修為要高明一點點。”

  “一點點。哈。”金光子微嘲地笑起來,“還當真是高估了你自己。”

  “所以說…既然到了這個地步。”李云心低嘆一口氣,“能不能告訴我,共濟會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想要做什么。你們的道號…又是怎么回事。”

  金光子微微一笑:“不能。”

  “但很高興見到你這個樣子。”她抬起手,“那么做正事罷。”

  “還有三個小家伙——我給你一道題目來做。那男子,他身邊的小侍女,還有你的小貓妖。這三人,你說我先殺哪一個,你心里最不舒服?”

  李云心便慢慢轉了臉,往旁邊看。看了一會兒,才找到于濛那三個人。

  于濛穿了一件湖藍掐白邊的袍子。但在如今漫天的火光里,那袍子變成了淡紫色。李云心上一眼看他的時候,他抱著烏蘇的尸首跪坐在地上,像是一尊雕像。到如今他還是半跪著——但是為了護住什么人。

  似乎是,為了抵擋剛才李云心被從高空中擊下時所產生的氣浪。

  他離李云心并不算很遠——近百米的距離。在這樣的距離上,李云心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臉,但作為凡人的他看李云心,大概就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被煙霧所籠罩的黑影吧。

  在李云心看了他一眼之后,于濛動了動。

  因而他身上落下窸窸窣窣的沙土、煙塵。他慢慢張開了臂膀,將懷抱里護著的烏蘇放在地上。然后他吃力地起身,慢慢走出三四步,用雙手掀開半截燒焦了的梁柱。于是聽到了輕微的女子呻吟聲。

  接著,李云心看到于濛扒開梁柱下的浮土,將離離拉了出來。

  在這樣的距離上,李云心看到離離的臉發白,身上有暗紅色的液體痕跡。她不曉得是被什么傷了。然而那小姑娘的身手,在江湖上也算是二流武者的行列——如今閉著眼睛并不能動、只發出無意識的低聲呻吟…

  大概也是快不成了。

  他再細細看了看。離離里的懷里還抱了個毛茸茸的黑團,似乎也只有微弱的氣息。

  于濛直起身。站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轉頭。

  他先往李云心的方向看了一眼。在這樣的距離之上凡人本該是看不清確切模樣的。但李云心卻產生了某種錯覺——那于濛是在盯著他的臉看的。

  然后于濛仰頭、瞇起眼睛,又向天上看了一眼。

  李云心意識到,他是在往金光子的那個方向看。

  爭斗持續了很久。天早就亮了。

  不曉得是因為火焰的溫度漸低了,還是爭斗時候產生的氣浪沖上高空去了——原本嚴嚴實實地、將天穹遮蔽、將日月也遮蔽的火云,忽然裂開了一道縫隙。

  于是燦爛的陽光如同一柄利劍一般從高天照射下來…

  正射在于濛的身上。

  這異像甚至叫金光子也輕輕地“咦”了一聲。但她隨即看李云心一眼,微微搖頭,冷笑起來:“不必費心思了。我也不想費心思了。既然你不想選…”

  “那就都殺了吧。”

  說了這話,她一邊盯著李云心、不放過他臉上任何的神色變化,一邊隨意地擺了擺手。

  三道金芒,立即在兩個凡人、一個妖魔的頭上成型。

  ——就如同殺死烏蘇那時一模一樣,懸在他們的頭頂兩拳高的位置、沒有一絲一毫的抖動。這是…屬于古圣人的力量,自洪荒與歷史的塵埃當中而來。它不在意凡人的想法,只默然而璀璨地亮——冰冷且殘忍。

  而于濛…也像之前那樣子,慢慢抬起自己的手。

  他仍舊想,試著用手,去撥一撥這小劍——好像忘記了上一次他觸碰這東西的時候,曾發生了什么。

  云端的金光子,手指輕輕地壓了壓。

  然后她默然地看著李云心,說道:“現在是你了。”

  但隨即發現,這即將喪命她手的李云心、原本臉上已是了無生機的默然的李云心,眼睛微微亮了起來——他甚至都沒有盯著自己看,而是仍在往兩個凡人那里看!

  某種難以言表的意味在金光子心頭乍現,她當即轉了頭。看到令她驚詫得口不能言的一幕——

  那于濛,用兩根沾了泥沙與煙塵的手指…

  捏住了此刻本該已經將他們從頭到腳貫穿的光劍!

  “你——”金光子發出短促的音節。就在這時候,又看到于濛將那光劍取下來——就好像這東西是有形有質的——然后捏碎了。

  光劍散成星星點點的光芒——仿佛無數只螢火蟲。它們在空中輕盈地向四面飄散而去,很快就消失無蹤影了。

  ——只有金光子才曉得,這一柄小小的光劍里蘊含了多么可怕的能量!

  然而于濛又走到了離離的身邊。他再一次伸出手去,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離離頭上的小劍,又用中指和無名指捏住了黑貓頭上的劍。同樣再稍一用力——兩柄劍亦化作璀璨的光斑消散。

  金光子心中大駭,立時傾盡全力催動了陣法,可不是向著李云心,而是向著這一直被她忽視的凡人、全力轟去!!

  然而…什么都沒有發生。

  她催不出劍芒了!!

  直到這時候,于濛才默然地站立著、低嘆出一口氣。然后轉眼去看李云心:“你的《廣王破陣圖》,還能用的么?”

  李云心深吸一口氣,重新支撐身體,站立起來:“只能一擊而已。”

  “擊那里。”于濛抬起手,指向金光子背后那三十六個站立得整整的弟子,“要快些。”

  他的話音一落,被李云心布在天空之上的巨大畫卷忽然動了起來!

  由璀璨光點所構成的巨大人形“廣王”,當即化身成為一柄更加絢爛奪目的星辰長槊——直射金光子身后的三十六個劍修!

  金光子發出一聲驚叫,大袖揮舞即時催動那云頭往高空竄去。同時從袖中射出三件團團飛舞的法寶來,試圖攔住李云心那最后的一擊。

  便在這時候,聽到站在焦黑土地上的于濛,在青煙亂舞的廣闊曠野里,猛地一聲厲喝:“孽畜!你看我是誰?!”

  他這一聲呼喝并不像修士與妖魔那樣聲動九天。在高天上聽起來,就只是隱隱約約的人聲罷了。可就是這隱隱約約的人聲…竟立即叫金光子身后的那三十六人慌亂了起來!

  先前他們規規矩矩地站立著,和人是無異的。然而此刻聽了于濛的聲音…立時就變化了模樣!

  仿佛是人形被高溫燒化了,這三十六個“人”,在眨眼之間就變換了形體…變成了三十六只通體赤紅、怪模怪樣的大鳥!這些大鳥一旦現了形,就如同受驚的麻雀一般,沒頭沒腦地四處亂飛。等它們從金光子的身后飛走了——原來的云端就只剩下三十六具呆頭呆腦的木偶罷了!

  那金光子驚慌地高聲誦讀起了什么咒文來,然而那些怪鳥卻全不理會她的咒文,在空中盤旋了一陣子,一窩蜂地直往地上于濛那里沖過去了!

  也便是在這時候——由李云心《廣王破陣圖》中的廣王所化的長槊,轟的一聲撞上了金光子身后的那些木偶!

  漫天的碎屑炸裂開來,連同的還有金光子的一口蓬勃鮮血——仿佛她的身體里藏了一個盛滿血的巨大皮囊,此刻受到了猛烈到無以言表的撞擊,將所有的血,不要錢一般地悉數潑灑出來了!

  她這一口血足足噴了十幾息的時間,就連身上飽滿的肌膚都迅速地委頓、干癟——李云心知道這是什么狀況!

  一個修士常年與一件威力絕大的法寶性命雙修。而今那件法寶似乎忽然——甚至都不是損毀了——而是被抽走了!這將帶來難以想象的可怕創傷!

  他在極度的驚詫當中、憋了一口氣再去看于濛——

  于濛仍安靜地站在地上,背了一只手。那些自天空中轟然而下的怪鳥在他身邊怯生生地盤旋了一陣子。

  而后于濛抬起了右手。

  于是怪鳥們如同找到了主人一般,轟的一聲撲到他的手上——化為一塊圓坨坨、光燦燦的透明琉璃。

  而天上,金光子就如同一只折翼的鳥,搖搖晃晃地穩不住身形。她足下的火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像是很想駕云遁走,可又始終無法聚集靈力。等了足足一刻鐘的功夫,才終于站穩了,自云中往下看——

  于濛拖著那琉璃劍心,也在往上看。

  金光子同他對視了三息的功夫,忽然轉眼看李云心:“好、好、好!李云心!你真是好計謀、好膽量!我金光子——”

  說了這話,又噴出一口鮮血來:“我金光子——說得到就做得到——你的人頭我暫且寄在你頸上,你的那些——”

  李云心忽然冷笑,猛地飛上空中大喝:“你的人頭,我倒是不留了!!”

  一見他竟還有余力舞空,金光子當即連話都不再說了,駕起火云扭頭便走,只數息的功夫,就消失在天邊了!

  李云心又凌空站立了三息的功夫,才直挺挺地掉落下來——正落在于濛的身后,砸出一大片轟然的煙塵。

  但于濛沒有看他,仍微微仰著頭,看金光子遁去的方向。

  看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道:“你答應我一件事。”

  李云心的胸膛急劇起伏。過了一會兒,才慢慢睜開眼睛:“…你說。”

  于濛低頭,認真地看著他:“殺了她。挫骨揚灰。”

  “她與我,也有殺父殺母的仇恨。”李云心深吸一口氣,“不共戴天。不消你說。但是…”

  “你究竟是誰?”

  于濛沉默了很久。然后轉身走開,走到離離的身邊、半蹲下,將她扶起并且枕在自己的腿上看了一會兒。

  “我曾經是…劍宗。”

  “第二百一十三代劍圣。”

  “但現在我是于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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