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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賭一賭

  遠處躍動的火光映得他的臉陰晴不定。且他又“微笑”起來了。

  這樣的笑最叫狼道人心驚。這狼頭的妖魔下意識地“啊”了一聲,略后退一步、左右看了看,支支吾吾:“啊…大王,您這是何意?小道全沒有半點兒害你的心思呀!小道哪里敢呀!”

  “再給你十個膽子,你也不敢。”李云心一邊輕聲說一邊放下手,踱了兩步走到老樹所投下的陰影邊緣去看遠處的情景,“我不爽的是你這家伙在我面前玩心機——還不止一次。”

  “起初覺得你是個蠢萌的東西,后來發現你還是有點兒聰明才智的。到了如今么,我問你,你眼下將蓉城搞成了這樣子,有什么用呢?這十幾個妖魔大概要死傷慘重,最后蓉城里的人會掌控這城市——對你有什么好處?你可也是妖魔,人還覺得你是他們的頭子。你別告訴我你是個為蓉城人民謀福利的自由斗士。”

  “情況如果僅僅是這樣子,到最后劍宮當真來了人,大概先辦你個瀆職,然后才會想別的事情。”李云心轉頭看他,“所以,你到底有沒有這么蠢?”

  狼妖在黑暗中眨了眨眼,忽然沉默起來。

  李云心便等他沉默。隨后狼道人低聲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木南居的那些人認得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好。你終于打算說實話了。”李云心微笑,“你提到木南居。那么看起來木南居也在你的計劃里。就容我猜一猜——”

  “這蓉城里的人眼下比蓉城里的妖魔強。你要渾水摸魚,但眼下就只有渾水,卻沒有魚了。你肯定也不想為這么一場暴亂擔責任,那么非得是什么你無法抵抗的力量才能叫你將自己摘出去。我想了想啊…其實你還有一個外援。”

  狼妖的鼻子抽了抽,綠油油的眼睛盯著李云心看。

  “所以是豺道人,對不對。”

  狼妖的神色發生微妙的變化。李云心第一次見他時,這狼妖看著是個狂妄自大的家伙。但在見識李云心的手段之后變成一個膽小懦弱的妖魔。到今夜策劃了這一系列的事情,又顯得有些聰明才智。但如今似乎才是他真正的模樣。

  狼道人的雙耳豎立起來,口氣也變得嚴肅:“好吧。你既然想到了,我便同你說吧。只是貧道沒有料到,你竟也是個聰明人。”

  李云心笑了笑:“說。”

  狼妖略沉吟一陣子,看著李云心道:“的確都是為了豺道人。城中的十幾個妖魔早不在我這邊了,他們暗地里投了豺道人,倒算是來為他監視我的了。他們鼠目寸光,見不得我對人寬容。這些蠢物卻不曉得他們如今能在平原觀修行、能夠學到天心正法,是因為什么?”

  “無非是在這余國境內妖魔能與人和平相處,因此才有劍宮,因此才有道法,也因此才不會被道門劍宗的修士捕殺,且有丹藥石丸供他們精進修為。”

  “這些東西,死不足惜。我也恥與他們為伍。這一次蓉城里的人將這些妖魔殺死了、我再逃出蓉城,城中就群龍無首。那豺道人在城外潛伏已久,勢力也壯大了,豈會放過這樣的大好機會。他的人死掉,城又亂,他便有借口入城。”

  “再說這木南居。嘿,我又不是個愚鈍的人。雖不知道他們后臺是誰,但這些年下來也知道并非凡人了。那豺道人有勇無謀,入了城必然屠殺城中居民整肅立威。我知道他從前早看不慣木南居是城中的化外之地,定要借機發難。等他既殺了人、又觸動了那木南居——劍宮和國都里的人想要不震怒都難!”

  “你說這蓉城只死些人無所謂——確是沒什么大礙。但倘若是蓉城陷落、木南居又被屠滅了,這便是一等一的大事了!我就不信…都城里那些人還能安穩得了!”

  狼道人說這些話的時候義憤填膺,全沒了之前在李云心面前小心翼翼的模樣。

  而李云心認真地聽完了,哈哈大笑:“好好好。這才是真正的你。我倒是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這么一說你做這些事是全為了劍宮的基業著想,沒有半點兒私心的?”

  狼妖猶豫了一會兒,生硬地說:“往小的說,是為劍宮。往大了說,是為妖魔。妖魔與人同生天地之間,如今人道昌盛,妖魔只能茍且偷生。在這余國妖魔的境況要好些,但在別處呢?除了那些蓋世的妖魔,余下的不過是人修刀下的牲畜罷了。”

  “妖魔兇狠殘暴、說是天性。但人若沒了利益教化,兇狠殘暴不亞于妖魔。你可知我的出身?”

  李云心搖頭:“你說吧。多說些。我很感興趣。”

  他這時候不笑了,神色也變得認真起來。

  因為覺得這狼妖有趣了。狼妖此刻說的這些似乎都是真心實意的話——李云心頭一次見到這種妖魔。

  這種“心懷天下”、“為族群謀福利”的情操品行…竟出現在一個妖魔的身上了。

  “我來自極北之地。”狼妖微微嘆息一聲,“很少有人聽說過那里——余國慶國人覺得離國已算北國了。但同我那里相比,余國也不過是溫暖的南方罷了。那里終年天寒地凍,乃是永晝,從無黑夜。”

  “但那里也有人居住。我的原身,乃是北地的真火雪狼。”說到這里狼道人抬手在自己頭上一拂,現出他原本的模樣了。

  他這模樣…竟叫李云心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狼道人原身的模樣還是狼頭,但從前是青灰色的狼頭,眼下臉上多了些斑紋。

  ——他的眼上有兩個橢圓形的白點,而雙眼中間也還有一條白斑——就仿佛一朵白色的焰火。但眼圈則是灰黑色的,吻部到脖頸也是白色的。

  李云心動了動嘴唇,但還是克制住想要說話的,只聽他繼續說。

  “在北地,人和我的族群是共生的。那里滿是冰川積雪,車馬難行。因此經歷了千萬年,我的族群便為人拉車。人呢,狩獵捕魚,給咱們吃食。在余國慶國,這叫做狗——但咱們乃是狼。咱們不是什么家犬,仍有野性。沒了人,咱們仍可回歸茫茫雪原繁衍生息。”

  “北地氣候惡劣人活著也艱難。一場大風雪持續月余是常有的事。因而人的部族遭遇天災滅族也是常有的事。有些時候有些人的孩子奄奄一息、被咱們族群里失了崽子的母狼收養也屢見不鮮的——”

  李云心打斷他:“在野外。活得下來?”

  狼道人微微一愣,隨即道:“嘿。北地人,可不同于你們這些南人。在你們看起來都不算是人吧?他們和咱們一樣有厚毛,穿了衣物自然保暖了,不穿衣物,就和咱們一樣——也未必會凍死。”

  李云心點了點頭:“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此刻蓉城中的火勢越來越大,竟有幾分渭城的模樣了。這時候的民居多為木質,又入了秋,且城中樹木眾多。一旦燒起來便一發不可收拾。火光將狼道人的模樣映得更清楚了些,而狼道人此刻似乎也不是很急了,像是只想將自己心中的事情說出來。

  “那些被咱們的族群收養了的北地人的孩子慢慢長大了,是什么模樣?嘿。”狼道人咧了咧嘴,“一樣的生食血肉,一樣的喜怒無常,一樣的兇狠殘暴。曾有個孩子長到十五六歲又被另一個族群的人撿回去,你猜如何?夜里他將那族群中的人咬死了三個、活吃了半個,又逃回來了!”

  “你說,人沒了利益教化,和妖魔、野獸有什么區別呢?不過是聰明些、開了靈智罷了——這不就是妖魔么?!”

  “你再看我罷。”狼道人抬手指了指自己,“我在這蓉城中修煉生活,懂得詩書經典禮儀教化,除了我這出身,又和人有什么區別?因而說,倘若全天下的妖魔都能被教化——難道就不能如同今日的余國一般,和睦相處么?!”

  “你再看這城中的兵火——”狼道人抬手向遠處一指,“難道只有妖魔會做這事么?你們慶國立國時候在渭城屠城三日,人人相殘,殺得人比妖魔又少了么?”

  他這番話說得又是慷慨凜然,頗有些揮斥方遒的意味。

  然后看到李云心抬起手,輕輕拍了拍:“說得好。志向也好。這么一看的話,你倒是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妖魔。我當初留你一命也算做了件好事。”

  狼道人瞪圓了眼睛:“你是個人修,也這樣看么?”

  李云心一笑:“和身份無關。只是覺得你這想法好。但你這想法雖然好,眼界卻不夠。”

  狼妖沉默了一會兒,終究是沒有忍住:“哪里不夠?”

  他似乎有些不服氣,偏又不好發作。

  “格局小了些,思想保守了些。”李云心指一指蓉城,“我曉得你不服氣。你覺得自己火燒蓉城既死了妖魔又死了人,已算是心狠手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但你的指導思想有問題。我問你,你覺得你家宮主陽劍子,修為放在天下如何?”

  狼妖一句“我家宮主道法通玄”到了嘴邊,但想了想又咽回去。因為眼前這人給他了特別的感覺——他頭腦中所想的這些事已有些年月了。他是個聰明的妖魔,覺得自己心機深沉胸懷遠大,倘若宮主陽劍子給自己幾個好機會,成就必然不可限量。

  可惜他只是區區一個修為低微的虛境妖魔。別說放眼天下,便是在這蓉城一地都不算頂尖,哪里有什么好機會呢。

  因而同世俗間那些自認為飽讀詩書卻報國無門的寒門士子一樣,他亦有懷才不遇之感。

  如今遇到了李云心。雖不曉得對方的來歷,卻是被對方拿住了。無路可走、無計可施。方才又被他威逼利誘將自己的心事說了出來…本做好了對方嗤之以鼻的準備,卻不想這人竟認認真真地聽了!

  于是至少在今夜、在此刻,他覺得遇到了一個“知己”。

  現在李云心在指出他的問題。狼道人雖覺得對方未必比自己高明,然而能同人討論交流這些事已是不敢想象的了。

  他便定了定神、想了一想,將那句話咽回去了。

  隨后低嘆一口氣:“我家宮主…乃是真境。是一方大妖。但放眼天下,卻不是頂尖的強者。只算是一方豪強罷了。”

  “所以他只搞得定余國。”李云心點頭,“你家宮主所做的事,一個玄境的妖魔也未必做得成。他必然還有其他的倚仗。但問題是余國這樣子已經千年了,這千年的時間里外面還是另一幅模樣。而余國之所以是這樣子,也是因為相對偏僻、陽劍子修為高超、另外大概有些其他的因素。”

  “所以余國只是孤例。你現在只看到余國。可放眼整個天下的話…沒人能接受余國這樣子的狀態。”

  “道統與劍宗是人道的守護者,他們甚至比妖魔更強。這還沒有算上世俗皇朝的力量——你這蓉城里近百人就敢挑戰十幾個妖魔,人類皇朝的力量統合起來又如何呢?”

  “他們占據了這樣子的優勢,你還能指望他們忽然對天下的妖魔說,喂,我今天心情好,讓我們和平共處、慢慢渡過幾千年的痛苦磨合期么?”李云心笑了笑,“所以說,你們余國和平演變的法子行不通。當然啊…如果你只想在余國搞事,我說的這些都是屁話。可如果你想要顛覆天下——”

  狼道人立時接口:“我想!”

  “好大的口氣。”李云心又笑了。

  但狼道人這一次卻恭恭敬敬地退后一步,對李云心拜了一拜:“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請您為我解惑!”

  “現在不急著出城了么?”

  狼道人微微一愣:“豺道人在紅嶺。今夜事發突然,他必然需要些時間反應。且…有您在,我并不畏懼他。”

  李云心看起來很受用這種不著痕跡的馬屁。于是舒心地笑了:“這種態度才對。”

  “但我接下來要對你說的話,你先想好要不要聽。”他神色忽然冷下來,“你如果聽了,以后就要為我辦事。如果你聽了又不打算跟著我——你立時就要死了。”

  狼道人一愣:“啊?”

  隨即為難道:“這個…小道還不知道您要說些什么。且你我相識不過一日——”

  “所以這樣子才能看到人性的煎熬糾結。這對我來說是件樂事。”李云心冷冰冰地說,“而且我這人沒什么耐心。今夜興之所至覺得你是個可造之材,所以問一問你,沒什么心思等你慢慢了解我。所以說眼下,你不確定我的來歷,不確定我的能力,不確定我有什么高論,更不曉得我背后有什么人什么勢力——你愿不愿意用自己的性命賭一賭?”

  狼道人沉默了很久。

  李云心便微嘆一口氣,抬手就要破掉他自己布下的禁制。

  但狼妖忽然瞪圓了眼:“請說吧!終歸是…我今夜所說的這些話,也從沒想過會有人贊同的。您是第一個。”

  李云心放下手:“好。那么你聽著。”

  “你先要明白一點。這天下事,就與你狼群當中的事沒什么區別。想要得到些什么東西從來都不要奢望別人的恩賜施舍。任何一點利益,都得自己伸手去拿。哪怕看似白來的東西,那也是你應得的。譬如世俗世界中鬧了饑荒官府開倉放糧賑災。這白得的糧,也是畏懼這些個體聚集起來成勢造反、毀了貴人們的利益。這一點,也是他們作為一個能殺能搶的人,所應得的東西。”

  “所以你們宮主在余國所做的事情,未必如你一樣是心懷天下。我以后若叫你做事,也是因為你有利用的價值。”

  狼道人默然。

  “你想要妖魔同人一樣分享浩蕩乾坤,就只有一條路——去殺去搶。權利不是別人賜予的,而是自己爭取的。如今這天下人道獨昌,他們不會樂意將日月星光分享給妖魔,但你可以強迫他們這么干。”

  “可你說過,人道勢大…”狼道人遲疑著開口。

  “眼下是的。”李云心看著他,“所以說命運,當然要靠自我奮斗。但也要考慮到歷史的進程。而今這天下的進程正到了一個節點——你可曉得共濟會么?”

  狼妖想了一想,茫然地搖搖頭:“小道久居余國見識淺薄…那是個什么東西?”

  “那么你現在知道這個名字了。而且我要你以后牢牢記住記住這個名字。”李云心鄭重地說,“這個組織,里面有一群聰明且厲害的人。在這數千年的時間里不斷地滲透道統、劍宗,甚至妖魔。道統瑯琊洞天宗座昆吾子身邊有個愛徒,道號飛云子,他便是共濟會潛伏在道統當中的一枚暗棋——還只是之一。就在上個月,他殺死了昆吾子——大成玄妙境界的道士。”

  狼妖微微張開了嘴,顯得更加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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