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大火,渭城附近變得干旱。
曾經的渭城。
渭城不是孤城,有四通八達的道路。且是河中地區的經濟文化中心,每日有不小的貨物吞吐量。如今渭城被毀了,其他州府自然受影響。即便皇帝再不想管這里的事情,也總要過問一下子。
因而鄰州鄰府來了人戰戰兢兢地訊問。瑯琊洞天的道士們只派出一個意境的低階弟子同他們應對——那弟子從頭到尾只說了四個字:妖魔作祟。
于是官員們忙點頭稱是,如蒙大赦般地走掉了。
——不論是妖魔作祟還是其他的什么原因,誰樂意在這種時候同那些人打交道呢?
瑯琊洞天宗座昆吾子站在云頭,看腳下的大地。
從他這里看,渭城只是一個紅色的小方塊。方塊周圍環繞著密密麻麻的小亮點,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仿佛無數寶石。
那些亮點便是當日于濛一行人逃出渭城時看到的如鏡子一般光滑的法陣。
方圓數里之內的生機都被攫取了。整座燃燒著的渭城連同城內的幾十萬亡魂為法陣提供動力源泉,成為核心驅動力。強大的力量在陣法當中集聚、蓄勢待發。
昆吾子看這景象,微微嘆了口氣。
他身邊的道士便說話了:“宗座心中已有大計,為何還要嘆氣呢?”
昆吾子略沉默了一會兒,道:“這渭城一毀,死了幾十萬的人。心中有愧啊。”
道士微微一愣,似乎從未料到宗座會因這種事嘆息。他想了想,寬慰道:“天下皆知道統與劍宗牧養萬民,不會往別處去想的。原本也是要激起民憤、叫妖魔難在世間立足。如此不正是一箭雙雕么。”
昆吾子微微搖頭:“說渭城為妖魔所滅,這是我的口業。如今要傳遍天下,恐怕要成我心中一劫。人命還則罷了。只是這劫難當真來了——恐怕就是來勢洶洶。”
“罷了,不說這事。”昆吾子又想了想,再次向腳下看,“可惜了那李云心。若真能向道,也是一個人才。”
他身邊的道士沉默了。隨后臉上出現一閃即逝的憤懣之色。然后才道:“宗座此前果然是多慮了吧。人力有時窮的。”
昆吾子明白他在說什么——此前他擔憂李云心可能從中作梗,壞了洞天在渭城附近的布局。可近些日子看來,那李云心大抵是真的沒什么辦法了。
云山那邊傳來了消息。被帶上云山的黑貓妖、公雞妖雖然冥頑不靈執迷不悟,但總還從它們的只言片語當中了解了一些那李云心的情況。他的父母雖說都是驚才絕艷之輩,他本身也是個有本領的人,但至少還沒有超出常理的想象。
此前因為太過輕敵、他那人又擅長玩弄陰謀詭計,因而一位化境修士和一位真境都著了他的道。
但他的好運也只能到此為止。
“是啊。”昆吾子想了想,又嘆息一聲,“此前我在想他或許有解開洞庭禁制的法子。如今看則是高看他了。他或許能脫困,然而對于整個大局而言便是吹拂山崗的微風,不會有什么影響了。”
他身邊的道士便又接口:“如今我們所圖的乃是妖魔,而不是單單他那一個人。嘿。我想他那樣的人必然自傲自負,萬萬不曾料到有一天…哈,自己只是被咱們‘順帶毀去了’——我倒真想瞧瞧他死前的眼神,該是個怎樣的神色。”
昆吾子看了他一眼。他知道身邊的這位修士正在渡“失心劫”。
因而會毫不掩飾地將心中最刻薄惡毒的情緒發泄出來。但好在他的修為還算精深,此刻也只是逞口舌之快。另一些修行不到的人下場會比較凄慘——因為越來越多的遺憾之情、妒忌之心而迷失自我,徹底陷入某種可怕的情緒不能自拔,最終墮入魔道。
“思遠。收心。”昆吾子對他說道。
道士字思遠,道號飛空子。今年六十三歲,已是大成真人境界——真人三境當中的第二階。
對于世俗中人來說六十三歲可稱花甲之年。但對于一位壽元可達數百年的真人來說,則是青年。他這六十三年幾乎都在云山渡過,也的的確確是不折不扣的青年。
飛空子并不擔憂宗座的擔憂。他微微笑了笑,但笑容里有修士們罕見的明顯恨意:“我這失心劫可收不了心,宗座。這一次渡劫,大抵是我在玄境之前最后一次體驗世俗人快意恩仇樂趣的機會了。因而也不想收心。”
“我凌空子師妹被那李云心所害,失了肉身不知所蹤。她雖不愿意同我結道侶,但我這一腔世俗情至此可是真的。渡了失心劫我就再難動心動情——不如趁此機會縱意一回。”
“等大事一成,我便尋到李云心…叫他嘗嘗我如今體驗的是什么滋味。”
昆吾子看了看他的臉色,道:“你師妹,以及你月昀子師叔,大抵從前都是這樣想的。那李云心畢竟是個奇才,你要小心些才好。”
飛云子微微歪頭笑了笑。像極了一個世俗中人。
但他這笑容并沒有持續多久。因為他與昆吾子看到遠方出現異象。
他們腳踏云朵,站在高天之上俯瞰蕓蕓眾生。而遠處萬里無云艷陽高照,天空藍得像是倒扣的海洋。
便是在這樣的背景里,虛空當中忽然出現一點漣漪。透明的漣漪在修士眼中尤其醒目,昆吾子與飛云子幾乎同時皺起眉頭,低聲喝道:“誰?!”
玄境修士本該從容淡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但問題是…即便是玄境的修士,也沒有見過這樣的遁法。一個修行者自然不可能精通天下所有洞天流派的法門,但如同李云心從前所說,很多東西原理相通,你總能知道“因何如此”。
而現在令玄境修士昆吾子如此失態低喝的原因便是——他竟看不透對方的手段!
來者很快顯露出身形。或者說只是一個游魂。
沒有了身軀的游魂應當是陰神、鬼修。
但昆吾子沒有從這游魂身上感受到鬼修所特有的那種陰怨之氣。
“昆吾子宗座。”這身軀半透明的游魂在空中行了個道禮。此處已經是千米的高空,風勢很大。但這游魂仿佛置身天地之外,分毫不為所動。
“在下林量子,見過昆吾子宗座。”游魂說出自己的名號,隨后再略微向前——雙方相隔百米。但修行人驚人的目力令他們仍可看清對方的模樣。
昆吾子微微皺眉。先盯著他仔仔細細地看了一會兒。
這游魂是半透明的,但也可以看得到本來的面目。是個身量不算高的中年男子,沒有蓄須。面目并無出奇之處,身上也沒有什么明顯的傷口。他的表情淡然,甚至還有一絲微笑——仿佛是在云山之上同自己打招呼的同道。
瑯琊洞天的宗座便沉聲道:“閣下何人?可是哪一派的同修化作了鬼修?”
道士們身死、轉作鬼修的例子很罕見。因為道統與劍宗并不想天心正法外流、叫妖魔也習得大道。
林量子笑了笑:“并不是您想的那樣子。在下雖然也修天心正法,但并不屬于道統、劍宗。昆吾子宗座不知道在下,在下卻知道宗座你。這一次來是有些問題要問宗座,希望宗座可以解答一二。”
昆吾子意識到這林量子口氣淡薄,但其中之意卻很強硬。
在此時此地,突然現身在瑯琊洞天的宗座面前,聲稱“有些問題要問宗座”——如何看…也不是什么善意。
但昆吾子沉默一會兒,微微一笑:“且先問。問罷了,貧道再好好問問道友你的來歷。”
自稱林量子的游魂似乎并不在意昆吾子口中的威脅意味,竟真地就發問了:“在下知道昆吾子宗座在此布下的大陣乃是生殺天罡陣。以妖魔的妖力作引,將城中數十萬亡魂愿力導入陣中。據說威力奇大,一擊可殺死一位玄境巔峰的修士。”
“如今宣稱想要用來對付洞庭禁制,實則是個幌子吧。昆吾子宗座作勢要打開禁制取龍魂,便是想要叫四方的大妖魔來阻止這件事——大妖魔們未必樂意這樣做,但神龍發了號施令,它們不得不從。”
“又或者,竟是神龍親自前來。”
“無論哪一種情況,等時機一到…昆吾子宗座一聲令下。或者剿滅幾個十幾個真境玄境的大妖魔,或者干脆重創神龍,都是穩賺不賠的好買賣。在下說得對不對?”
昆吾子想了想,抬手捻須、微微點頭:“對的。但閣下知道了這樣多,恐怕今日就走不掉了。”
林量子忙笑著擺手:“宗座不要急。在下還有話說。”
“只是宗座想要這樣將洞庭與群妖甚至真龍一起毀了…可想過通明玉簡?據我所知通明玉簡在李云心的身上,宗座怕是要將那寶物也一同毀掉了。”
昆吾子一愣。但隨即哼了一聲:“不知你在說什么。”
林量子露出寬容的笑:“宗座這便是作態了。我師弟清量子曾經同貴洞天經律遠首座月昀子道人相交甚密。我此前在渭城中也曾提點過他幾次。只可惜他那人剛愎自用,最終折在李云心手上。”
“月昀子道人也知曉通明玉簡一事,昆吾子宗座怎會不知呢?當日宗座與李云心在云中交談許久,他也對宗座說了這件事吧。”
“如今宗座卻要將那玉簡毀掉…就不怕惹得雙圣厭棄、功散身亡么?”
昆吾子的目光鎖定在自稱林量子的游魂身上。他盯著他看了更久的時間,才沉聲道:“閣下的消息倒是靈通。看著也有恃無恐。你若是那李云心的——”
“宗座想岔了。”林量子笑著搖頭,“在下并非李云心的朋友,相反,可能是敵人。只是很想要通明玉簡。當然能順便要了他的命就再好不過。宗座也不必擔心我是哪方勢力——道統當中我們的人并不少,甚至在宗座的瑯琊洞天里也有我們的人。只是宗座沒有發現罷了。”
“如今來也并沒有什么惡意。只是說,宗座如今做到了這地步,是否可以與我們合作一次——等我們先將李云心捉住、得了他的玉簡,宗座再做你們自己的事。”
此人的要求在昆吾子看來…當真是狂妄得可以。但正是這種狂妄令他不得不認真對待——除非是一個瘋子,否則沒人敢在一位大成玄妙境界的洞天宗座面前如此大放厥詞。
昆吾子皺眉:“如此合作?倘若真地依照閣下所說的合作了,叫你們先去捉李云心——誤了我們滅殺妖魔的事,這該如何?”
林量子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宗座所要做的無非是與天下妖魔開戰而已。這種事情相比我們要做的事,也只是云煙罷了。”
昆吾子氣得笑起來:“與妖魔開戰,牽涉天下蒼生、人道氣運。閣下說是云煙?”
他本等著林量子再說些可以供他推測的言語來。但對方卻忽然沉默了。
——好像之前的好脾氣與耐心忽然用盡,此刻不想再多說哪怕一句話。
林量子的臉色變得平靜,微笑也消失了。他看著昆吾子:“宗座的廢話太多。在下只要一個答復——同意,還是反對。”
這樣無禮的言辭令昆吾子也失掉耐心。他決定先拿下這人。
無論他是因為什么如此飛揚跋扈——道統都有足夠的力量和資本令他清醒過來。
昆吾子冷笑:“不自量力。”
隨后袍袖猛然激蕩起來,便要祭出真符。
就是在這時候,他聽到林量子平靜地說:“殺了他。”
昆吾子的心中有一剎那的驚異。因為對方這話,像是對別人說的——這意味著對方在此處有埋伏。
他當即放開神識、向周遭掃去。
但方圓百里之內的天上只有他、飛云子、林量子三人而已,哪里有什么埋伏!
對方在虛張聲…
然而下一刻。
昆吾子的身體忽然在天空中爆裂開來。連肉末與血霧都在一瞬間化為灰燼,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這是因為在他放開神識的同時,由環繞渭城的三百三十五個鑒陣所組成的生殺天罡大陣中忽然射出一道細若發絲的玄光。這光芒如此細微,以至于在黑夜中都很難被分辨出來。
但…它正中昆吾子的身體。
大成玄妙境界修士強橫得難以言表的肉身在一瞬間化為飛灰——
瑯琊洞天宗座昆吾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