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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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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昀子嘆了口氣。倒不是嘆他這位從前徒兒的修為被廢、也不是嘆他那位從前徒兒被隨隨便便地吃了。

  而是嘆他們的蠢。

  不過嘆亦無可嘆——他曉得這些修行者們的“蠢”,是道統與劍宗的傳承故意為之。不是一個人或者幾個人的意愿,而是千萬年來選擇的結果。

  他自己是天縱之才,不惑之年開始修行。到如今一百三十二歲,用八十六年的時間修至得道真人境界。

  而癱坐在地上的那一位今年一百一十三歲,便已經修行了一百一十三年。他是洞天出身的道子,父母皆為修士。但因著自己的資質,一百一十三年只修到了虛境。像這樣的道士還有很多,而劍士們則更苛刻些——

  這是在他們幾乎心無旁騖、一心潛修的情況下。

  月昀子曉得自己是聰明人,但也曉得如果道統人人都像他一樣“聰明”,早就分崩離析了。一群掌握了強大力量、又野心勃勃的“聰明人”,同世俗中人別無二致的聰明人…怎么可能還有道統、劍宗存在。

  早就相互算計、殘殺得血流成河了。

  但仍舊感嘆他們的蠢——

  在他看來并不算強大的力量,令他們失掉了世俗中人人都會有的趨利避害的本能。他再嘆一口氣,無悲亦無喜地注視著常平子:“為什么不好好地藏著呢。”

  地上的道士眼光麻木地看著他。先前嘴唇和手指顫抖得厲害,但此刻都已不再抖了,只有眼睛還偶爾動一動、放出絕望的光。

  “那是睚眥呀。有鱗有角的睚眥呀。”月昀子看著他,語氣并不惱怒,但也不像寬慰,“從前便是大成玄妙境界的大妖魔。要殺我,也只需要一根手指。如今雖然被重創但仍舊是…睚眥呀。”

  常平子已經沒有辦法說話了。

  李云心的一道靈力擊穿他的雪山但未將其完全摧毀,于是他得以再活半個時辰——是極度痛苦、難以想象的半個時辰。如今修士已經走到生命的盡頭,那痛苦幾乎等于之前半個時辰所受折磨的總和。

  他注視月昀子——希望對方能夠解脫他。

  但他的這位師尊似乎并不打算那樣做。

  知道這個時候常平子才意識到…

  這是對他的懲罰。

  但他甚至連表示悔恨或者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樣子是不行的。唉。”月昀子再一次嘆氣,看常平子如同看一個不爭氣的孩子,“你們呀,典型的修行人。生在洞天福地,資質總比絕大多數世俗人好些。從一出生就開始修行,不問世事。大概你們還不曉得這天下啊…有人會為了一口吃食殺人。”

  “這是好事。這樣子,你們的并不強,一心潛修。即便以后到世俗間行走,亦是高高在上。你們的世界已經很難被撼動了。”

  月昀子說到這里,常平子的瞳孔開始渙散。他像是解脫似地眨了眨眼——終于可以擺脫這種可怕的痛苦了。

  但他的師尊抬起手,一股靈氣隔空注入他體內。短暫的生機重新煥發,與此同時而至的還有山崩海嘯一般的痛楚——常平子的心中飛快浮現出一連串最惡毒的詛咒…但他也不精于此道,甚至不是很曉得應該如何咒罵。

  月昀子并不在意他的痛苦,似乎只是不想失去一個聽眾。

  屋中的香爐中升騰起裊裊青煙,猛烈日光侵入門口一步之內的羊毛地毯。

  窗外樹木輕搖,沙沙響。

  真境道士垂下眼簾。

  “所以我說,這樣不行啊。”他嘆息,“需要我這樣的聰明人的。需要一些我這樣的聰明人,來行一些惡事的。需要一些我這樣的聰明人,有力量、有頭腦、有,去迎接即將到來的大劫的。”

  “所以我必須成為一個流派的掌門。而那個流派應該成為尖刀。不渡劫、也不要摒棄什么…只追求最極致的力量。”

  他沉默、思考了一會兒,再一抬手。

  更加雄渾的靈氣注入常平子體內:“你說。”

  那瀕死的道士因這一道靈氣,終于能夠在極度的痛苦中勉強說出話來。本應當是一連串詛咒出口,但如月昀子所言,他一百多年的時間所形成的理念令他還是說出了另一句話:“…不渡劫,如何修為精進,如何…太上…忘…”

  “并不需要做到那一步。”月昀子平靜地看著他,“為什么修行要渡劫?說,怕我們迷失本性。說,怕我們無法精進。”

  “但據我所知有一個門派,他們雙修道術與劍術,他們不渡劫。他們入世行走,力量強大到我亦心驚。你們都不曉得這事情…我不清楚雙圣曉不曉得,但我是知道的。”

  “在他們身上我看到了只擁有強大力量,卻并不絕情棄欲的人是什么樣子——是一群瘋子。但我們呢,是一群垂垂老朽。”月昀子閉上眼睛,“瘋子可以改變、毀滅世界,但老朽阻止不了。我愿意成為瘋子,道統與劍宗還會有很多人成為瘋子——我們將是第一批殉道者。”

  “但…太上…”虛境道士的生機又開始委頓,即便是月昀子也不能為他續太久的命了。

  “太上忘情?呵呵…”月昀子發出一聲冷笑,“還是先弄清楚雙圣為什么在太上忘情之境耽擱了千年、卻遲遲不飛升吧!”

  常平子眼中的光芒終于熄滅。

  月昀子注視著他的尸首,悲憫地搖了搖頭:“你又何嘗不是殉道者。”

  這一夜無月。

  但風很大。屋外的合歡與月照被吹落了滿樹的花,鋪灑半個庭院。花香與土腥氣混在一處,卻意外好聞。

  李云心坐在廊下的藤椅上、半躺著,用一枝細細的小狼毫在白紙扇上隨意地勾勒。

  他在畫一幅半工半寫的山水,眼下只畫了一半。嚴格來說這畫并不高明,構圖與留白都成問題。除了老道的筆觸筆法之外毫無可圈點之處。

  但他似也只是為了解悶兒。勾幾筆,便會停下來想一想。

  眼下是暫居在于府的一處產業中。距離桃溪路一刻鐘的路程,是三進的院落。關照他與劉老道來住的是一位自稱李先生的中年文士,生得極丑。第一面留給李云心最深刻的印象便是——面貌清奇。

  但對劉老道卻意外地客氣,語言之間偶有不經意地試探,似乎并不相信這個劉公贊就是那日在于府中所表現出來的劉公贊。

  眼下拉了劉老道去前院飲酒作樂,但從不正眼看李云心。

  不管怎么說算是個聰明人,還是能看透些內情的。

  他坐在廊下吹風吹得舒服。勾了一會兒似乎覺得倦了,便將筆擱在一旁小幾的筆架上、吹了吹扇面的墨,將扇子合上。

  然而將要瞇一會兒眼睛,發現院中那一樹開滿粉紅色花朵的合歡樹冠上出現一點光。

  他就睜眼懶懶地瞧了瞧。

  發現那樹冠上多了一輪明月。

  確是一輪明月——連環畫里那種金燦燦、圓滾滾的一輪扁平的月亮,周圍還有幾絲裊裊的云。這月輪放出柔和的清輝,將院落都映亮了。

  風聲頓歇,前院的人聲也消失了。

  而后月中現出一個小小的人形。越來越大,似是在從遠處向此處行走。幾步的功夫便走出這月輪,一抬腳,踩著月邊的白云一步步地走到了院中。

  但此人并非月中仙子,而是月中仙人。看起來四十來歲的年紀,穿一身異常柔順、無絲毫褶皺的道袍。五縷美髯漆黑如墨,臉色卻白凈。

  他落到院中站定、負手而立。看了看李云心便道:“素聞通天君最是剛烈暴躁、殺伐果斷的性子。如今竟淪落到與世俗中人同居一處了?”

  李云心盯著他認認真真地看了一會兒,合上眼:“關你屁事。”

  來者并不惱。仍負手站著,淡然道:“看來也不盡然。如今我道破你身份,你竟不急不躁。”

  李云心仍不理他。這月昀子便微微一笑:“都說龍族喜作驚人之語,古人誠不我欺。只是通天君蟄伏于此,可知并非長久之計?”

  他說了這話,輕輕揮揮手。于是合歡樹上那輪明月中便走下兩個彩衣童子、合力抬了一張軟塌出來,放給月昀子坐下了。

  “通天君使的是好計策。”月昀子平靜地說,“貧道此前認為妖魔之屬或有心機深沉之輩,但如通天君這般性情桀驁的神獸屬卻是不屑為之的。但近些日子我觀瞧通天君的布局,亦覺心思縝密沉穩。如非是我,只怕旁人已入通天君的甕中了。”

  這話似乎終于引起李云心的興趣。他半睜了眼睛,露出一個詭異邪氣的笑。一排細密的尖銳利齒在燦然月光下閃了一道亮:“哦?區區一個真境的小人兒,竟看得懂本君的謀劃?嘿。說來給本君聽聽。”

  他隨后完全睜開了眼睛,一雙妖異的金眸緊盯著月昀子:“說得不對,本君便將你生吃了!”

  月昀子哈哈大笑:“通天君淪落到如今的境地,卻還是威風不減,當真是蓋世大妖。”

  “只是我已曉得那一日通天君與鬼帝爭斗,法身真身皆受重創,幾乎落得形神俱滅的下場。想來也是令人感慨——兩位龍子竟在先后不過數日的時間里一死一傷,啊呀…”月昀子說到這里,話鋒一轉,“通天君可知我如何識破你的身份?”

  “哼。本君何必躲躲藏藏。”

  月昀子微微一笑,自顧自地說:“據說洞庭中那老物第一次見到通天君時,看你的修為境界與那上清丹鼎派的從云子相當。可前些日子再見你時,你的修為已入化境了。這精進的速度當真是駭人。然而貧道曉得通天君乃天生的玄境大妖,此前法身真身受損,便是修為受損——要恢復起來自然是很快的。可是…如此速度,也還是慢了呀。”

  李云心不說話了,用一雙金眸兇戾地盯著他。

  月昀子興起,從榻上站起來踱了兩步。

  “因為通天君想要重修吧。這正是一個好機會。”他的語氣漸冷,目光炯炯地看著李云心,“通天君從前在業國離國兇名昭著,修的是噩愿之道。此道雖最易精進然而隱患頗多。此前你修為幾乎被廢,也曉得道統劍宗定然前往通天澤追捕那鬼帝——你定然也無法案安心。于是逃來了渭水。”

  “隨后曉得這里發生的事情,更曉得我、洞庭君、那金鵬之女相互猜疑…因此,搞了那神龍教出來。再在城中故布疑陣、殺了清量子…如此令我們都相互提防,認為那神龍教是對方的手筆。而通天君既隱藏了自己的身份、又得了愿力。如今得的可是善愿,也難怪你的進展要慢些。”

  “貧道現在所說的這些,可是實情?”

  李云心慢慢從藤椅上坐直了身子,不再故作兇狠之態。他盯著月昀子看了一會,冷笑起來:“你竟比我想象得要聰明些。”

  “知道通天君哪里露了第一個破綻么?”月昀子笑著說,“你第一次去君山見那洞庭君,上船時,那蝦兵可瞧得真真切切——你竟怕水。”

  “而后當夜同從云子爭斗,非是找到了小舟才肯渡水。啊呀…哈哈哈。”月昀子仰頭大笑,“我道統流傳下來的辛秘史料說通天君雖是龍子,真身卻是豹身,身為龍族卻不喜水,竟是真的!”

  月昀子說了這些,便看到藤椅上的李云心怔了怔。他便拍手:“妙妙妙——我還曉得,通天君如今進城、又去了那于府耐著性子同世俗人接洽,乃是為了借用他的力量。借用世俗人的力量,去行那修橋、鋪路的善事。本想如此可以不引起我的注意…卻不曉得那于家覺得您是我的人,轉頭便將來我這里問了話。”

  他說了這些頓了頓,又盯住李云心:“而今日通天君出城…恐怕不是為了避開我的耳目、談些事情。而是為了…”

  “豆種吧。”他冷笑著,輕嘆一聲,“通天君是將我當成了那些不知世事的修行者了么。卻不知我向道之前乃是一州司農吧。豆種,其他人或許不曉得,我則是曉得的。到了這個時節,農人們都企盼著降雨。”

  “等通天君你的神龍教在城中勢大了、再廣發信徒,向你發愿、求你降雨…”

  “那個時候你再現神通真地招來了風雨,這愿力便要瘋漲了吧!是個好計謀只是…如今已被我看破了。”月昀子走了兩步,回到榻前坐下,看著面沉似水的李云心,“通天君還有什么計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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