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之上,一艘三桅商船正劈風斬浪,向西駛向新大陸。他們在“舊大陸”繁星國的鐵水港出發,需要經歷整整九個月的航行,才能與“新大陸”的溪木鎮完成一場往返。途中只有兩個島嶼可以停船進行補給,但是為了避開海盜,每次停靠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天,然后就必須匆忙上路。所以總的來說,這條船總是在完成一場場非常艱苦的旅程。
這條大船名為幸運索斯號,已經有十六年的船齡,算得上是一條老船——不過保養得還不錯。它曾遇到過很多次海上災禍,但最終都平安度過。海員們都很迷信,相信這艘船是受到海神的保護,愿意登上這樣的船尋找工作。船主也喜歡看到這樣的情況,但是卻利用索斯號幸運的名聲來少發薪水,導致這艘船上的海員收入要比其他船少一些。正因為如此,一直以來這艘船上的船員來了又走,很少能留得長久。
只有兩個人一直隨著幸運索斯號工作至今,他們是所有船員都尊敬的西格爾船長,以及令大部分人都喜愛的小西格爾。
這兩人不是什么父子關系,他們只是名字相同,姓卻不一樣。西格爾-馬琳船長是一個作風硬朗的老海員,信奉風暴之神(無根風暴),在海上守獨身戒律,所以一直未娶未育。小西格爾是這艘船第一次出航的時候在船艙被發現的,包裹在襁褓里,遺棄在海員用來捕撈烏賊的水箱中。當時這個嬰兒渾身撒發著惡臭,一大灘粘稠黝黑的墨汁幾乎把他窒息死。水手報告了大副,大副報告了船長,船長下到船艙看到了他。盡管狼狽不堪、饑餓難耐,嬰兒卻對船長露出了微笑,這使他得以活了下來。
孩子長著非常罕見的黑色頭發黑色眼睛,船員們都說這是被烏賊的墨汁染成的。對此老船長則有另外的理論:“風暴之神有個魷魚圣者,這定是他送來的孩子!不能把他拋下大海,那是褻瀆神的饋贈,會惹來災禍的。為了大家的福祉,我來養著他吧。”船員們點點頭,相信了老船長的話——正如相信他對于風暴的預測一樣——所以西格爾-烏賊就成了嬰兒的名字。
在他六歲之前,西格爾甚至沒有踏上過不會晃動的地面。他呼吸著海風,飲著海水,與海濤嬉戲,在風暴中掙一口吃的,直到現在。
現在這個孩子已經16歲了,正坐在船首像上,隨著商船破浪的顛簸而上下起伏。整日被太陽和海風洗禮,讓他的皮膚黝黑锃亮;常年的勞動和進食海魚令他肌肉緊湊、富有活力。乘客都說他活動的時候如同矯健的豹子一般。最讓人喜歡的是他那雙靈動的黑色眸子,世間少有事務能逃過他的觀察,這種天賦隨著年齡的增長和航海經驗的增加越發明顯,有的時候他甚至能比老船長更早預報降臨的風暴。平時他負責在桅桿上瞭望,少有海盜船能避開他的視線接近索斯號。船員們私下給他確定了職位,叫他“水手長”,不過這一任命并沒有得到船主的正式批準。
索斯號上的乘客不可能注意不到這個奇異的孩子,只需要兩個理由就夠了:‘黑發黑眸’、‘上躥下跳’。他們會向海員們詢問起這個孩子,而海員們總是樂于回答,通過編造故事掙些小費,或者單純為了聽幾聲驚呼。但是如同之前說到的,這里的海員很少能干的長久,所以他們講述的關于西格爾的故事都是從某人那里聽說的,那某人又是從另一個人那里聽說的。事實很快被謬傳成故事,故事又被夸張成傳奇。所以盡管西格爾從不離開海船,他還是在鐵水港與溪木鎮附近擁有很多版本的“傳說”。
早些時候因為這些傳說,西格爾每次靠岸的時候都會受到商鋪和酒館人員的歡迎,大家爭相要看這個“從烏賊肚子里出來的孩子”。西格爾無意去糾正這些不同版本的“傳說”,更不想推波助瀾。他經常進入一個奇怪的夢境,過于荒謬而不敢向別人提起:一個由鋼鐵、閃電構成的世界,人們津津有味吃著帶毒的食物,每天向手中的發光神像貢獻出靈魂。他渾渾噩噩在這個世界游蕩,然后被一只火鳥擒住,飛進了虛空中的漩渦。
烏賊每次做這樣的夢之后,都會渾身大汗、驚慌失措的醒來。他經常向“風暴之神”或“魷魚圣者”祈禱,詢問夢境的意義,不過從來沒有誰給他解惑。
做海員的生活非常辛苦、單調,西格爾能夠適應辛苦的部分,但是缺難以忍受單調。他喜歡冒險,與風浪搏斗、與海洋爭勝。他學會了掌帆、操舵、潛水以及觀察星空。大家都說他會是一個最好的水手,老船長也很器重他。不過西格爾卻在想別的,他羨慕那些孔武有力的戰士,優雅高貴的騎士,神秘而和藹的祭司。心底深處,他覺得自己不該只是個普通水手,他想去新大陸試試運氣。這件事情他從未向別人說過,怕其他人嘲笑他癡心妄想。只有坐在船頭,一個人望向海平線的時候,西格爾偷偷向神提起過。
今天“烏賊”的心情非常低落,無精打采的看著海天交界的地方,雙腿無意識的晃來晃去。討厭的大副在甲板上給乘客們講著關于他的錯誤的身世故事,西格爾也懶得去糾正。如果是放在其他日子中,西格爾即使不踢大副兩腳,也會在他的午餐里吐口水報仇。兩個人一直看不對眼,西格爾認為那純粹是大副討厭自己,他總是在大家面前命令自己做些非常辛苦的工作。
“烏賊,快下來,老船長要見你!”德維爾廚師碘著大肚子,好不容易從艙門中擠了出來,于是在甲板上搖搖晃晃,活像個熟雞蛋。他大聲叫喊道:“等和船長見完面后,別忘了趕緊到我這里幫忙,還有午飯要做!”
西格爾從船首像上一躍而起,從腰上解下套索,甩了兩圈嗖的一聲扔了出去。套索擦著大副的頭皮越過甲板,準確地勾住了第一桅桿的橫梁上。在大副的咒罵聲中,烏賊輕松蕩過前甲板,敏捷而優雅地停在廚師面前。他用手一抖,套索如有靈性一般重新纏回了年輕人的腰上。
幾個乘客用力鼓掌,大聲叫好,希望多看幾次這樣的馬戲表演。西格爾強顏歡笑,做了個夸張的脫帽禮,向鼓掌的乘客揮動手中并不存在的長帽,然后從胖廚師肚子旁擠過,徑直走向船長室。
受人尊敬的船長如今已經快要不行了,他甚至不能站在甲板上指揮航行,只能躺在休息室的床上,吃喝都要別人來伺候。老人忍受著巨大的痛苦,他的每一個關節都大聲抗議著要罷工——永久的罷工。隨著海船上下起伏,老船長也在接受一輪又一輪的折磨,他臉上的老年斑都不斷抽搐著。
“風暴也會消失。”老西格爾對小西格爾這樣解釋生死:“直到新的風暴誕生。”
“我不想看你死。”烏賊安靜的坐在船長對面,幫助扶起老人的手,放在自己的頭頂上。黑色的頭發又直又硬,但是老船長粗糙的大手摸上去的時候,只感到如同絲綢般柔順。“你死了之后,我就會不喜歡這艘船了。”
“那么去冒險吧,去陸地上看看,我從你眼睛中看到過這樣的想法。”老船長說到:“船主本來想要讓你成為下一任船長,但是被我回絕了,我推薦了大副。你不會生我的氣,對嗎?”
“不會。”烏賊不以為然:“他是善于下號施令的人,我則不同。”
“你理應獲得更好的,孩子。”老船長努力試圖坐起來,但只有在烏賊的幫助下才最終成功。小西格爾本以為船長又會提起“那個寶藏”,畢竟從他能說會聽之后,老船長就總是把這件事情掛在嘴邊。船長說他在剛成為水手的時候,風暴之神的一位圣者向他揭示了世界的秘密,讓他能夠預知海上風暴的征兆。隨后這位神使預言了船長之后的人生,并讓他皈依風暴之神,終生守獨身戒律,不能婚育。但同時卻告訴他,有一個關于世界財富的秘密,只能傳給他的兒子,并由他的兒子實現。老船長一直不明白這件事情,直到他從烏賊箱子里找到小西格爾。
從此之后,船長就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小烏賊,并讓他牢記在心里。初始的時候,小孩子還憧憬過能穿越整個新大陸,到達西邊的盡頭,獲得無盡的寶藏,然后過上國王一般的生活。即便后來他知道新大陸危險重重,只有少數幾個傳奇強者曾到達那里——小小的水手是絕不可能完成這樣的旅程。可他仍然堅信自己能夠完成這個夢想,只要找到機會鍛煉自己,提升知識和力量。
不過船長今天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也就不會再重復那個老套的故事。他抖抖索索的從墻頭櫥子的暗格中拿出一個小盒,用從脖子上解下的鑰匙打開來,然后把這些東西都遞給西格爾。西格爾好奇地接過來,他看到盒子里面只有一樣東西,一個掛著的吊墜。
骰子只有大拇指指甲大小,通體黑色,上面刻著深紅色的龍語數字,從1到19。唯獨應該寫著20的那一面并沒有數字,而是一個赤紅色的符號。老船長曾秘密地詢問過許多人,沒有一個人認識這上面寫的是什么。
西格爾只看了一眼,卻明白了這個符號的意思,那是“鳳”。
“這是從烏賊筐子中發現的。”老船長從盒子中拿出骰子吊墜,親手將它套在烏賊的脖子上,說道:“你小的時候,一靠近這東西就會哇哇大哭,晚上還會被噩夢驚醒,本來是想把這東西扔掉的,但回頭琢磨了一下,還是給你單獨藏了起來。現在還給你,這是你的東西。”骰子散發著一陣暖意,安穩的停在西格爾的胸前。年輕人并沒有覺得難受,更不想哇哇大哭,他反而覺得安寧平和了很多,悲傷的心情也得以舒緩。
“我貪吃、嗜酒還喜歡賭博,后來治病又花掉了所有的積蓄,所以沒能給你留下什么遺產,唯獨有一樣…”老人使勁咳嗽著,這牽動了他身上所有劇痛的骨節,讓他抽搐不止。年輕人給他端來苦澀的藥湯,里面裝了罌粟奶和安神草,可以麻痹疼痛。老人家努力克制住自己,推開了藥劑,用所剩不多的力氣說道:“孩子,那個寶藏的確存在,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知道這其中困難重重,我只能幫你最后一件事。我告訴大副,他想當上船長有一個條件,就是必須給你找一個好的出路,至少是騎士扈從。只有這樣,你才能開始學習,才有足夠的能力到達‘那個地方’。他如果做不到,就讓風暴收走他的命!你出生在船上,不知道父母是誰,連私生子都算不上,太難出人頭地了。可也不能因為這樣,就沒出息地當一輩子海耗子!去那里,那里一定有你想要的東西,答應我!”
“我答應你,可是我怕我做不到。”
“相信我孩子,正如我相信風暴之神那樣,你必將完成使命!”老人的臉色因為激動而潮紅,一霎間突然變得年輕起來。他雙目睜得又圓又大,透過房間的舷窗死死盯著外面,他看到了整個世界邊緣的風暴之墻(注1)向后消退,一片神的國度展現在眼前。有個頂天立地的巨人走出了神國,他的身軀被無盡的雷霆環繞,腳下則由颶風托起。那巨人嘴巴無聲的開合,但是船長很容易就聽懂了他的話。老人的臉上露出欣喜,似乎解決了人生最大的難題。
“向風暴行駛!我要回家!”老人最后喊道。
注:傳說中,世界的邊緣是不可逾越的風暴之墻,一旦駛入就會米分身碎骨。只有純凈的靈魂可以穿越風暴墻,前往神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