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單于死后,新任大單于對大楚滿懷疑慮,金垂朵在匈奴人中的地位因此下降許多,要不到所需要的兵馬,只能去找一個人幫忙。
大單于閼氏是晉陽公主崔昭,雖說出身名門,自幼嬌生慣養,她卻很快習慣了塞外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從服飾以至坐姿,都與匈奴女子無疑,甚至學會了騎馬,能夠跟隨丈夫馳騁。
人人都知道,大單于極寵愛這位閼氏,對她有求必應。
金垂朵進帳的時候,崔昭正坐在一堆氈毯上,與幾名匈奴婦女一邊縫補衣物一邊閑聊,身前兩個小孩子摔跤打鬧,像是兩只爪牙未全的小貓,大人也不管,任他們胡鬧。
見到金垂朵,匈奴婦女退后讓出一塊地方,崔昭笑道:“你今天怎么有空?”
金垂朵跪坐在閼氏對面,兩個孩子撞過來,她不客氣地推開,開門見山地說:“我來是有事相求。”
兩人用楚語交談,旁邊的匈奴婦女聽不懂,低頭只管穿針引線。
“又想讓我勸大單于參戰?你高估我啦,事關匈奴人的存亡,大單于不會聽我的話,你若是想要一塊好的牧場,我倒是能幫忙。”
牧場是匈奴人的命根子,每年分配的時候都是一連串的明爭暗斗。
金垂朵搖搖頭,“我不要牧場,也不求大單于參戰,只希望大單于能給我一些將士,讓我去參戰。”
崔昭很驚訝,兩個孩子撲過來,在她膝前打成一團,崔昭費力地將他們分開,一手一個,摟在懷中,說:“何必呢,你并不虧欠大楚,也不虧欠皇帝,你的冊書遲遲未到,連個消息都沒有,那就是宮里沒打算承認你這個貴妃。”
金垂朵昂然道:“我欲參戰,與大楚和皇帝沒有關系。”
“那又是為什么呢?”
“匈奴人想要坐山觀虎斗,可是大單于有沒有想過,此戰過后,無論誰勝誰負,匈奴人都將淪為附庸?”
“此話怎講?”兩個孩子在閼氏手臂下面也不老實,還在互相打鬧。
“三方之中,匈奴最弱,想與任何一方平起平坐都很困難,大楚要求大單于稱臣,神鬼則要將匈奴人全變成奴隸。馬邑城一戰過后,勝者更強,匈奴到時只怕連談判的資格都沒有了,而敗者則會記恨匈奴,肯定會想方設法將禍水引向北方。”
崔昭想了一會,稍不注意,兩個孩子掙脫她的手臂,又抱在一起摔跤,嘴里咿咿啞啞地大叫。
金垂朵咳了一聲,一瞪眼,兩個孩子立刻停止打鬧,連滾帶爬地逃到閼氏身后,探頭出來偷瞧,既顯調皮又有畏懼。
崔昭笑了笑,隨后正色道:“我替大單于說一句吧,就算匈奴人要參戰,也該幫助更強的一方,我是楚人,但我要說句公道話,在這場戰事中,大楚處于弱勢。”
“請閼氏轉告大單于,正因為大楚表面上處于弱勢,助大楚一戰才有意義,神鬼強橫,并不認為自己需要匈奴人的幫助,他只要投降者,不需要盟友。”
“若是敗了呢?”
“神鬼戰勝大楚之后,轉頭就會進攻匈奴,匈奴與其早晚都有一戰。大單于如果擔心,給我士兵之后,就宣布我為叛逆者,大楚若勝,可以據此取得好處,大楚若敗,不耽誤他投降為奴。”
崔昭搖頭笑道:“還好你沒有直接去見大單于,像你這樣說話,只會惹怒大單于,要不來一兵一卒。”
金垂朵知道自己脾氣不好,可就是忍不住,“所以我來找閼氏幫忙,你是明白人,而且大單于肯聽你的話。”
“大單于只在小事上聽我的,他繼位不久,還沒有完全取得族中老人的認可,發出的命令分量不足。”
“我的要求并不高,一萬騎兵足矣,少一些也沒關系。匈奴絕不能置身事外,一時安寧,換來的將是絕境。”
崔昭嘆口氣,“老天真是瞎眼,讓你生為女兒身。好吧,我試著勸勸大單于,可能給不了你一萬人,有多少算多少吧。”
“謝謝閼氏,你一定要將我的話轉述明白。”
崔昭笑道:“剛說完你不該生為女兒身——你的那些話很有道理,但是不能用來勸說大單于。我會說,神鬼要讓匈奴人男兒為奴、女子為婢,據說此前投降的諸國,連王后都要送上去遭受蹂躪,大單于若有降意,請早些告知,妾擇時自盡,免受此辱,大單于若無降意,請出兵昭告天下。”
金垂朵愣了一會,“這樣就行了?”
崔昭搖頭,她與金垂朵年紀相仿,這時卻顯得成熟許多,“你呀,都已經有夫君了,還是這么不懂男人。等著吧,不出三天,大單于必定找你,請你出兵。”
金垂朵臉上一紅,“好吧,我等著。”說罷站起身,準備告辭。
崔昭從身后拽出一個孩子,“教你的規矩呢?”
“母親慢走。”孩子低聲說,不敢抬頭。
金垂朵嗯了一聲,轉身向外走去。
“你真的不打算告訴你哥哥嗎?”
“二哥會告訴皇帝,皇帝肯定會派人索要。他既然不承認我的身份,我為什么要將孩子給他?”
“皇帝必有難處,大楚規矩甚多,他在京城肯定比大單于更不自在。”
“那我就更不能將孩子送回去,讓他在大楚再受一遍我們金家的苦頭嗎?”
崔昭沒再說什么。
金垂朵給皇帝生了一個兒子,但她不會養,也不愿養,于是交給閼氏,崔昭倒是很高興,正好自己的兒子也有一個玩伴。
崔昭顯然更了解大單于,次日下午,金垂朵接到命令去見大單于。
在大帳里,大單于向兩名大楚使者表示,匈奴人絕不會進攻大楚奇兵,更不會泄密,而且還要派一支匈奴人騎兵與楚軍并肩作戰。
東海王與金純忠都吃了一驚,直到金垂朵站出來,兩人才明白,原來要與楚軍聯手的人是她。
大單于未做解釋,給的兵也不多,只有三千,金垂朵對此很滿意。
一離開大帳,金純忠追上來,兄妹二人邊走邊說話。
“你要親自率軍參戰?”
“當然,二哥不就是為此而來的嗎?”
“我希望匈奴參戰,不是希望你參戰。”
金垂朵扭頭看著兄長,“怎么,覺得我沒資格?”
“當然不是,我只是…妹妹,我看你在這邊也不得志,跟我回大楚吧。”
金垂朵止住腳步,“二哥,你想回大楚,我不阻攔,我想留在匈奴,你也別勸,這叫人各有志。再不得志,我也能要來一支軍隊,回大楚我能做什么?坐在宮里給皇帝縫袍子嗎?”
金純忠嘆口氣,“坐在宮里起碼是安全的,妹妹,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金垂朵一時沖動,險些將孩子的事說出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改口道:“天下紛擾,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匈奴與大楚唇齒相依,咱們兄妹比別人更有責任令兩國聯手對敵。”
金純忠從小就比較聽妹妹的話,長大了也還是如此,點頭嗯了一聲,可還是擔心,“一定要注意安全,東海王會寫一封信,交給狄開將軍,以免誤會。”
金垂朵說了聲“好”,也不告辭,轉身離開。
金純忠心中嘆息,金家最勇敢的人竟然不是男子。
東海王與金純忠快馬加鞭回晉城向皇帝復命的同時,金垂朵率軍三千疾馳南下,名義上是要趕赴馬邑城參戰,中途卻繞路與狄開率領的楚軍匯合,準備伏擊神鬼大單于的糧道。
韓孺子得到消息的時候,一切都在進行中,大楚天子也無能為力,唯有靜觀其變。
金垂朵不肯坐在皇宮里縫補袍子,韓孺子卻要在關內的晉城行宮里苦等一條又一條消息。
每次想到這些消息都是幾天前的事情,韓孺子都感到難以忍受。
為了保密,狄開與金垂朵再沒有消息傳來,只有馬邑城每隔兩三個時辰就有驛兵趕到。
這些消息勾勒出前線的大致狀況。
神鬼大單于的軍隊與匈奴完全不同,騎兵、車兵、步兵多種多樣,甚至還有騎著駱駝與大象的士兵,器械之精良更是不弱于楚人。
這幾年來,馬邑城外圍修筑了不少城寨哨所,如今都被一一摧毀,沒有一座能堅持過一天。
柴悅采取守勢,一邊加強加厚城墻,一邊在城外挖掘大量壕溝,敵軍的勢頭卻是一撥高過一撥,似乎沒有完結的時候。
戰斗越來越激烈,一連三天,韓孺子接到的消息盡是某城某寨被破、將士傷亡若干的內容。
第三天,該是金垂朵與狄開按約襲擊敵軍糧道的時候了,前線的戰斗已經進行了七八天,楚軍仍處守勢,馬邑城外卻已沒有屏障。
韓孺子睡不著覺,每到前方軍情傳來的時候,不用人叫,自己就醒了,如果公文到得晚了,他就坐等,根本沒法合眼。
大臣們更是緊張,兵部與大將軍府沒夜沒日地調兵遣將,一是支援馬邑城,二是預防萬一,馬邑城若是守不住,長城一線就是第二個戰場,再往后則是晉城。
所有人都明白,馬邑城之戰至關重要,此戰若敗,楚軍過半精銳將會覆滅,士氣更是會受到嚴重打擊,再想守住第二、第三道防線,難上加難。
馬邑城之戰持續了整整十一天,這也是韓孺子一生中最難熬的十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