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普公骨子里還是一位豪杰,本來就有七八分醉意,與皇帝對面而坐,又喝下三杯酒之后,他再無顧忌。
“我為什么要留下來呢?”黃普公反問,臉還是那么紅,卻沒有了奴仆的謙遜與自卑,換以一種無所畏懼的灑脫,“整個朝廷也就皇帝看得上我,我留下,陛下為難,我也為難。陛下為難,因為陛下要因我而與朝廷抗爭,我為難,因為我不擅長做這種事。將我扔進戰場,我有把握給陛下回報,將我扔進朝廷,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朕與朝廷早有矛盾,與黃將軍關系不大。”
黃普公搖頭,“那我也不想參與,陛下對我有恩,我總不能旁而觀之,可是真的幫不上忙。”黃普公又用力搖搖頭,“把我送到海上吧,陛下,我馬上就要成親了,算是有家有室的人,她會留在大楚。”
“邀月?”韓孺子問。
黃普公點點頭,“她是好姑娘,嫁給我委屈了,所以請陛下多給些賞賜,如果今后她犯了錯只要不是謀逆的大錯,請陛下原諒。”
韓孺子大笑,飲下一杯酒,“朕真不想讓黃將軍離開,神鬼大單于不來,天下太平,若來,大楚也不懼他。黃將軍留下也不需要做什么,無非是領軍打仗,保證這支軍隊不要參與朝廷紛爭也就是了。”
“就當我是頭野獸吧,是陛下解開我脖子上的繩套,把我放到野外,讓我恢復野性,再讓我像忠犬一樣老老實實地守在一邊,我真做不到。我就應該去海上闖蕩,只有想到明天可能遇到風暴,以至船毀人亡,我才能興奮起來。實不相瞞,在陛下營地里待了兩天,我甚至懷念在海盜那邊當俘虜的日子。”
韓孺子再次大笑,“黃將軍話說到這個份上,朕還能說什么呢?來,滿飲此杯,權當是朕為將軍送行。”
君臣二人同時舉杯,正要飲下,一邊的欒凱突然拍膝而起,將旁邊的幾名侍衛嚇了一跳,全都伸手握刀。
“我也要出海!”欒凱抓起酒壺,“跟黃將軍一塊出海,他是野獸,我也是啊,跟隨陛下雖說吃得好、穿得好,可是太沒意思了。”
韓孺子斜睨欒凱,“黃將軍會帶兵打仗,你除了當刺客,還能做什么?”
欒凱茫然地想了一會,轉頭問黃普公:“我能做什么?”
黃普公點點頭,“我還真需要這樣一個人,當我的爪牙,海盜不服管的時候,你可以幫我鎮壓一下。”
“殺人嗎?”
“嗯。”
欒凱仰脖喝光剩余的半壺酒,將壺往地上一扔,“就是這樣!陛下,我沒老婆留下…”左右看了一眼,“王赫對我不錯,陛下有賞賜就給他吧,他要是犯錯,也別殺,等我回來。”
王赫面紅耳赤,當著皇帝的面卻不敢發作,只能怒視欒凱,其他人都憋著笑,連幾名侍衛也不例外。
韓孺子招手讓欒凱坐下,與黃普公飲下杯中之酒,嘆息道:“看來朕留不住人啊。”
“天子志在四方,我等所到之處,即是大楚江山,無論走得多遠,我們都是陛下的臣子。我在海上學過一首曲子,愿為陛下獻丑。”
黃普公豪性大發,向一名侍衛道:“麻煩借刀一用,權當樂器。”
侍衛看向王赫,王赫看向皇帝,得到示意之后,侍衛輕輕拔刀,雙手捧著送過去,王赫與一名侍衛上前一步,靠近皇帝。
黃普公橫刀膝上,左手拿起一根筷子,敲打刀身,幾聲之后,居然隱約有一點調子,然后他扯著嗓門唱起來,既不婉轉,也不動聽,不像曲子,更像是站在船頭對著無盡的海洋吶喊。
他用的是東海國方言,韓孺子等人聽不太懂,只明白大概意思,是說一名男子出海闖蕩,記掛著家中的父母與年輕的妻子,海上風大浪大,可是男子的志向更大,定要闖出名堂,帶著滿船的金銀回鄉。
欒凱聽了一會,竟然也拿起筷子,時不時敲擊酒杯,與黃普公的調子相和。
黃普公看他一眼,以示鼓勵。
到了下半闕,曲風一變,低沉而悲傷,男子在海上不幸遇難,同船人將死訊帶給他的家人,稱他是“乘風破浪男兒漢,縱死留魂在海間”。
一曲歌罷,帳中諸人既悲且振,胸中一股熱氣上涌,黃普公長嘆一聲,“我當了十年海盜、十年奴仆,一個極險,一個極穩,不說哪個好哪個壞,可我更適合在海上。陛下大恩大德,黃普公無以為報,只望數年之后,海上諸國不僅知道大楚,更知道我大楚天子的威名。”
黃普公離席,跪地磕頭,欒凱跟著照做。
韓孺子親手扶起兩人,“得君等二人,足以證明大楚未老。”
三人再度坐下喝酒,談天說地,韓孺子也有幾分醉意,命令侍衛們解下腰刀,也來共飲,直到天邊放亮,夜飲才告結束。
韓孺子回到帳中倒頭便睡,張有才等人才起不久,聽說昨晚的事情,都是既意外又擔心,將侍衛們指責個遍,然后給皇帝更衣,讓皇帝睡得舒服一些。
淑妃鄧蕓也已起床,看著熟睡中的皇帝,面帶微笑,似乎很欣賞此舉。
“淑妃娘娘,陛下醒來看到您的樣子,更不以為自己昨晚做錯了。”張有才不滿地說,只有他敢對淑妃這樣說話。
鄧蕓笑道:“有什么錯?皇帝也是人,天天緊繃著,誰受得了?再說陛下又不是小孩子,是對是錯自己還不知道?你們出去吧,我服侍陛下。”
張有才等人只得退出,留兩名宮女幫助淑妃。
皇帝喝醉的消息很快傳開,眾人都是大吃一驚,自從巡狩以來,皇帝每日上午先見隨行官員,再見諸多顧問,從未中斷過,偶有變化,也是皇帝要見某位重要人物,像這樣放縱的行為,可是破天荒第一次。
日上三竿,韓孺子終于醒來,一睜眼,看到了跪坐在身邊嫣然而笑的淑妃。
“什么時候了?”韓孺子一驚,騰地坐起來,只覺得頭昏腦脹。
“快到午時了吧。陛下別急著起身,當心晃到。”淑妃扶住皇帝。
“今天的早朝…”
“大臣可以等,真有大事、要事,張有才會來叫醒陛下的。”
韓孺子長出一口氣,實在不想動,“給朕弄點水。”
“是,陛下。”鄧蕓親自下床去斟茶,又叫宮女去端來早就準備好的醒酒湯。
韓孺子喝下之后,感覺舒服一些,有些歉意地說:“沒想喝酒,一時大意…”
“率性而飲,就屬這種酒最有意思,每到盡興的時候,如在云里霧里,和做神仙一樣。”
韓孺子笑了笑,淑妃好酒,出巡以來卻極少碰酒。
“神仙自在,皇帝卻不得自在,朕還是做皇帝吧。”韓孺子下床,穿好衣靴,走出帳篷與張有才等人匯合。
今天的朝會氣氛有些微妙,官員們還跟平時一樣恭謹,但是經常有人快速地瞥一眼皇帝,好像人人都在學南直勁,努力揣摩皇帝的心意。
的確沒什么大事,韓孺子于是宣布,由樓船將軍黃普公招安海盜,乘船西行,向海上諸國宣告大楚的善意。
重要官員都不在,沒人反對皇帝的決定,兵部官吏接旨,立刻去擬定圣旨。
當天下午,黃普公拿到了圣旨,去找欒凱,要帶他一塊出發,此行只是招安海盜,至于何時出發還要待定,他與邀月的婚事也有許多禮節要走,沒有十天半個月無法完婚。
欒凱睡得正死,被黃普公扯耳拽起來,一臉茫然,“干嘛?”
“出發。”
“去哪?”
“海上。”
“為什么要去海上?”
“你不是要和我一塊出海,給我當爪牙嗎?”
“我說過嗎?什么時候?”
“昨晚與陛下一塊喝酒的時候。”
“記不起來了,不過走吧。”欒凱什么也不帶,只身跟隨黃普公出發。
韓孺子沒有送行,整個下午他都在書房帳篷里查看奏章,不見任何人。
京城大臣的請辭奏章來了,不是很多,共有三份,分別來自不同部司,職位都在三四品,不高不低,連先鋒都算不上,只算是過來打探情況的斥候。
韓孺子壓下不做批復,親筆寫下幾道圣旨,一道同時給禮部和兵部,要求兩部盡快弄清西域形勢以及將軍鄧粹的去向,一道給宗正府,要求宗正卿監督宗室子弟交出私蓄的家奴,一道給塞外的柴悅,命他即刻入關前來洛陽見駕,又有一道給隨行官員,表示三日后出發,繼續巡狩行程。
太監們將圣旨帶出,自然有官吏重新謄寫,再送還給皇帝,加蓋印璽之后,成為正式旨意,分送各方。
入夜之前,韓孺子只召見了南直勁,對他說:“你回京城吧,想對大臣們說什么,隨你的心意。”
南直勁微微一愣,覺得今天的皇帝又有變化,越發讓人摸不準,“陛下…”
“大臣可能不會相信你,你得自己想辦法重新取得他們的信任,至于你想怎么說朕有一句話送給你,‘乘風破浪男兒漢,縱死留魂在海間’,據說這是海盜之詩,朕拿來一用。朕在意大楚嗎?說實話,朕不知道大楚是什么、在哪里,人人都將它掛在嘴上,可是沒有一個人能說清它究竟為何物。無論如何,朕要成就一番功業,這番功業對朕來說,就是大楚,就是朕的‘海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