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人的號角聲繁復多變,楚人聽不懂,匈奴人卻都明白其中的含義,于是他們退卻了,有條不紊,像是打累了,決定休息一會,完全不顧及敵人的反應與感受。
楚軍將士追到城墻缺口,自覺止步,茫然望著遠去的煙塵,回頭再看半座廢城,恍如夢中,沒有歡呼,也沒有詢問,擔心這樣的場景轉眼就將消失,匈奴人又會轉身發起更強大的攻勢。
韓孺子還是沒有跟敵人接觸上,心中也是一片茫然,手持長槍,在蔡興海的保護下擠過人群,站在眾人之前,突然轉身,下令道:“將士滅火,北城百姓,還能行走者都來修補城墻,街上的障礙不要動。”
即使是出自皇帝本人,一道命令也不會自動執行,蔡興海立刻命士兵找來將官與軍吏,迅速傳達圣旨。
沒人覺得戰斗已經結束,因此也沒人敢松懈,城中的火沒剩多少,將士們撲滅之后就地休息,軍吏對命令分解得更細致一些,分出一部分婦女做飯,這時正好拿來供應士兵。
修補城墻花的時間比較長,午時已過,才勉強堵住各處缺口,但是經不起沖撞,稍具其形,穩定軍心而已。
太監與侍衛重新聚在皇帝身邊。
武功高強的侍衛的確不適合這種人數眾多的混戰,傷亡慘重,只剩下十余人,身上還都掛彩,王赫的傷勢尤其嚴重,見到皇帝,直接倒下,被士兵抬到后方養傷。
孟娥也受了傷,不算嚴重,她那些暗中進攻的招數全都用不上,關鍵時刻,全靠著身體輕捷,才躲過一次又一次的致命危險。
除了蔡興海,太監們大都沒有參戰,韓孺子將劉介等人派去后方,指揮百姓照顧傷者。
代王府只剩下一半,剩下的屋子也都搖搖欲墜,唯一安全的地方是前院,韓孺子就在這里召見群臣。
一多半武將來不了,不是戰死,就是受傷太重,樊撞山為自己的勇猛付出了代價,身被十幾創,迄今昏迷不醒,韓孺子重新任命將官,從幸存的權貴子弟當中提拔數十人,分頭接管城中不同區域,準備迎接下一次死戰。
文官的傷亡更加慘重,大家都以為這是最后一戰,因此奮勇向前,倒在了街巷上,刑吏張鏡即是其中之一,雖然皇帝對他從未給予完全的信任,他還是盡忠而亡。
這一回沒有山呼萬歲,沒有出謀劃策,眾人默默地來,默默地接旨,默默地服從,倒不是對皇帝有想法,而是不敢抱有任何態度——沒人愿意總想著死亡,也沒人愿意樂極生悲,干脆什么不想。
韓孺子親自安排了一切,他必須想,而且還要深入地想。
匈奴人究竟為什么退兵?
崔騰這回沖到了第一線,受了重傷,也被送到后方,東海王全身臟兮兮地跑來見皇帝,手里拿著長槍,以衛兵的姿態站在皇帝身后,等眾將離開,他問:“匈奴…怎么不打了?”
韓孺子搖搖頭,“去看看。”
東海王與幾名侍衛跟隨,路上,東海王小聲為自己辯解:“我參戰了,被堵到一座空院子里,天黑,繞了好一會,我還刺中一名匈奴人…”
韓孺子沖他笑笑,“不錯,朕連一個匈奴人都沒碰著。”
東海王長出一口氣,也笑了笑。
在一場必敗、必亡的戰斗中,誰都有權利膽怯退縮,韓孺子不會埋怨任何人。
一行人登上一段相對完整的城墻,正在修補缺口的百姓停下手中的活兒,向皇帝下跪,高呼萬歲,作為被保護者,他們對敵人的感受不那么直接,心中的希望也就更多一些,許多人以為皇帝剛剛打了一場勝仗。
士兵在休息,城頭空無一人,只有早先樹立的旗幟還在迎風飄揚。
匈奴人沒有退得太遠,仍守在攻城器附近,韓孺子看不清他們的神情,只是覺得對方似乎有些猶豫。
“啊…他們在等什么?”東海王擦去額上的汗珠,將長槍靠在城墻上,“究竟在等什么?”
沒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城中的將官接連登城報告情況,百姓已經退回北城,士兵們休息得差不多,又可以作戰了,只是數量比較少,恐怕沒法守衛所有街道,有人建議堵死一些道路,只留幾條,以保證兵力集中。
韓孺子同意。
每個人都忍不住向城外望一眼,心里懷著與東海王一樣的疑惑,只是不敢問出來。
“匈奴人的頭領在商量什么。”韓孺子喃喃道,只有這才能解釋匈奴士兵的猶豫不決。
“是啊,商量什么?”東海王只覺得手心濕漉漉的,心里像是貓抓一樣難受。“我猜…我猜…”
他不用猜了,匈奴士兵像波浪一樣涌動,卻沒有發起進攻,而是讓開一條通道,一隊匈奴人迅速向晉城馳來,像是一群使者。
那真是使者,而且是大楚的使者。
大楚向匈奴派出好幾撥使者,其中一撥來自晉城,喬萬夫等人離城之后一直沒有傳來消息,京城的使者馮舉甚至沒在匈奴人那邊見過他。
喬萬夫終于來見皇帝,獨自一人,身后全是匈奴士兵。
城南的護城河大部分被匈奴人填死,喬萬夫遠遠望見城頭有人,向這邊跑來,待確信那就是皇帝本人之后,他從馬上滾落,趴在地上磕頭,然后起身向前,覺得距離差不多了,大聲道:“大單于要見陛下。”
城上的人吃了一驚,東海王替皇帝問道:“大單于就在城外?”
喬萬夫點頭,“昨天晚上到的。”
雖然只是一座必能攻克的小城,大單于卻親來指揮。
“先讓匈奴人退兵,然后再說會面的事。”東海王大聲道,總得先講點條件。
喬萬夫搖搖頭,“大單于這就要見陛下,在匈奴人軍中。”
東海王馬上小聲道:“這個家伙投降了,聽他說話的語氣,好像自己是匈奴人似的。”
韓孺子開口問道:“大單于要談什么?”
“結盟,他說楚軍已經證明自己的實力,可以與匈奴人一塊迎戰強敵。”喬萬夫頓了頓,“微臣覺得大單于是真心想談。”
“嘿,他覺得?”東海王十分不屑。
韓孺子想了一會,“你回去吧,半個時辰之后…對大單于說,等半個時辰。”
喬萬夫再次磕頭,上馬與匈奴人原路返回。
東海王一臉震驚,“半個時辰之后,陛下想怎么辦?”
“能怎么辦?”韓孺子轉身看向殘破的城池,“朕要去見大單于。”
“可是…”
“各司其職,該是朕行使職責的時候了。”
“可是…可是…如果匈奴人囚禁陛下,強迫陛下發布圣旨…”
“朕有準備,去將蔡興海和劉介叫來。”韓孺子示意東海王和侍衛都退下,只留孟娥一個人。
東海王最后一個離開,幾次想要開口勸說,又都忍住。
城頭只剩下兩人,韓孺子說:“那種毒藥,還剩著一些吧?”
孟娥點點頭。
“帶在身上嗎?”
孟娥搖搖頭。
“去找來,我…”
孟娥又點點頭,她已經明白皇帝的用意,轉身下城,沒有半個字的廢話。
韓孺子獨自留在城頭,心里又想起武帝的那句話——朕乃孤家寡人,無論權力有多大、忠臣有多少、土地有多廣,十步以外、千里之內,總有一些自身以外的大事需要皇帝親自出馬解決。
蔡興海和劉介來了。
皇帝對兩人布置了一項任務,“將寶璽藏好,絕不能讓它落入匈奴人手中。”
兩人跪下,又有幾名將官不請自來,跪在兩名太監身邊。
韓孺子笑道:“咱們已經打過最慘烈的一戰,還有什么可怕的?諸君努力,朕將晉城托付給你們。”
眾人只是磕頭,無話可說。
孟娥回來,韓孺子命眾人退下。
毒藥是一包白色粉粒,很像是碾碎的鹽,略有些苦味,需要吃入一點,吸入一點。
韓孺子服毒之后,孟娥也照做一遍,隨后將剩下的毒藥扔到城下。
“你何必…”韓孺子突然不想說什么了,許多事情心知肚明就好,出口即顯得虛偽,他笑了笑,轉身望向遠方,目光越過匈奴人,只看群山與天空。
孟娥站在他身邊,也望向遠方。
兩人就這么并肩站了一會,誰也不說話。
韓孺子覺得時間差不多了,笑著問道:“你還有解藥吧?”
“嗯。”
“那你不能跟我去。”
“我將解藥藏在城中妥善之處,除非咱們一塊回來,誰也找不到它。”
“好吧,你再找三名侍衛,咱們去見大單于。”
城里的人已經聽說皇帝的決定,幾乎都擠在了街上,韓孺子上馬,特意繞了半圈,然后面對人群,盡量提高聲音,“朕不做亡國之君,更不會當匈奴人的奴隸,朕此行,絕不辱沒諸位的拼死一戰!”
萬歲的呼聲震耳欲聾。
韓孺子等呼聲稍歇,指定一名將軍統管城內全軍,自己帶著四名侍衛,騎馬駛出城門,迎向密林似的匈奴人軍隊。
夕陽照在大地上,馳騁的五人倍顯孤單。
有那么一會,匈奴人軍隊堅守不動,像是要將膽大的五名楚人撞得粉碎,可是當皇帝駛近,他們讓開了,許多人甚至點頭致意。
大帳前跪著一群楚人,都是使者,韓孺子詫異地在其中看到了瞿子晰。
皇帝下馬,眾使者一擁而上,扶他前行,瞿子晰擠開吏部尚書馮舉,小聲對皇帝說:“上午傳來的消息:鄧粹率軍東征。”
韓孺子感激地向瞿子晰點下頭,心中一個大疑惑解開,一塊巨石也隨之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