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時候,王堅火臉上的贅疣還只是比較明顯,沒有現在這么大,像是半張粗糙的面具戴在臉上,大家不叫他丑王,而是稱他為“半佛”。
老一代豪俠被武帝殺掉一批,剩下的不是被遷到窮山惡水,就是退隱江湖,從此銷聲匿跡,王堅火就是這時興起的,借助于一點皇親的身份,他救下不少豪俠,更讓他聲名鵲起的是,他傾盡家產救濟許多死去豪俠的親眷,雪中送炭,不求回報。
大多數人無以為報,有一些人卻頗有父兄遺風,非要還這個人情,一位老豪俠的女兒在安頓好母親之后,托人轉告王堅火,她愿意嫁給他,為妻為妾都行。
王堅火拒絕,以為這是趁人之危。
數日之后傍晚,老豪俠的女兒親自登門,說自己不能平白接受他人的好處,墮了父親的威名,反正她人已經來了,今晚不走,無論怎樣明早出門都將是身敗名裂,王堅火娶她就是救她。
王堅火動心了,老豪俠的女兒不僅美麗,而且聰明大方,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妻子,可他仍要拒絕,為了讓對方明白自己的心事,他靠近過去,做勢要吻。
她沒有躲避,但是閉上眼睛,輕輕咬著嘴唇,眼眶濕潤,似乎有淚水要流出來。
王堅火后退,說:“你來之前就已經認準了我王堅火難以娶妻,因此想用以身相許報答恩情,這既是對我的羞辱,也是對你自己的貶低,報恩的方式有許多,姑娘若是心存此念,就先給我一點尊重,然后慢慢等待時機吧。至于名節,姑娘無需擔心。”
王堅火走了,派人去將老豪俠的遺孀接來,順勢將自己的住處讓給她們,母女二人用不著離開了。
也就是在那之后,王堅火徹底斷絕了娶妻生子的念頭,隨著臉上的贅疣越來越大,這個念頭再也沒有動搖過,他甚至接受外人暗中所起的外號,自稱“丑王”,將它變成自己唯一的稱號。
丑王就是這么驕傲。
他不怕死,親眼見過諸多老豪俠的悲慘下場之后,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不做任何逃亡的準備,官府曾經要抓人,他聽說消息之后主動投案,關了幾天又出來了。
他也不怕羞辱,自從八歲時臉上的贅疣變得明顯之后,羞辱就是他的家常便飯,但他成功地將羞辱變成了標志,從不憚于展示,也從不接受憐憫。
可是有一件事他從來不做,那就是當官。
王堅火僅有過一次逃亡,就是因為洛陽要舉薦他入朝為官,公差和前來慶祝的賓客都撲了個空,丑王逃之夭夭,直到府衙放出話來,聲稱已經舉薦別人,他才悄悄回家,然后親自去向官老爺謝恩。
至于不當官的理由則很簡單:既在其位必謀其政,拿了皇家的俸祿,就得當忠臣,吃里扒外的事情他做不來。
王堅火推辭過至少五次當官的機會,招募者的地位一次比一次高,前宰相殷無害曾經親筆手書一封,勸說丑王進京,結果書信被原樣退回。
如今,讓他當官的人是皇帝。
王堅火再次跪下,“草民寧愿受腐刑。”
韓孺子早料到丑王不會馬上同意,“閣下為俠多年,總共幫助過多少人?”
“草民沒有計數。”
“大概估計一下。”
“嗯,千八百吧,大多數人只是從草民這里拿點銀兩而已。”
韓孺子從桌上揀出一份奏章,“河南郡人口將近兩百萬,自去年秋天以來,失籍為流民者五十余萬,第一次開倉放糧之后,流民減少,尚有十幾萬,外郡過來乞食者不計其數,天下流民近半在此,河南郡官倉存糧若是賑濟全部流民,大概能堅持十天。”
“洛陽富戶響應號召,也要開私倉。”
“嗯,這樣的話能堅持一個月,而且本郡官員提醒:洛陽本來就吸引不少流民,一旦大規模放糧,還會引來更多的人,到時候可能連一個月也堅持不了。”
王堅火抬起頭,“草民明白形勢之差,可草民現在沒有解決辦法,當官之后也是一樣。”
“不一樣。”韓孺子又揀出幾份奏章,摞在桌子上,“實話實說,賑濟流民一個月,甚至半個月就夠了,朕會盡快平定東海國之亂與匈奴人的威脅,解決后顧之憂,放敖倉之糧以解燃眉之急。朕擔心的不是時間,而是官私倉中的糧食到底能不能落入百姓手中?”
王堅火驚訝地說:“陛下有什么懷疑嗎?”
“朕在京城曾經見過一些災民,他們告訴我,官府放糧門道不少,很多時候只是拿少量糧食裝裝樣子,然后將官糧高價轉賣,對于無糧的災民,則給予秋后減免糧租,到時候經手人再以低價買糧以補虧空,上瞞朝廷,下欺百姓,所以越放糧而流民越多。”
“天災之后,總有推動。”王堅火想了一會,“洛陽的習慣未必與京城一樣。”
韓孺子笑了一聲,“或許吧,朕的確沒有拿到任何證據,可是本郡官員答應得太好,事情進行得太順利,洛陽富戶又這么踴躍,朕反躬自省,覺得還沒有英明到一呼百應的程度,其中只怕有詐。”
“陛下自謙太甚。”
“你是洛陽豪俠,尚且要與朕斗智斗勇,河南郡官員比你都老實嗎?”
王堅火磕頭,“草民不敢…”
“洛陽城外有數十萬流民等著你救,朕更希望看到那個為譚家挺身而出的丑王,而不是跪在這里口稱‘不敢’的王堅火。你不想當官,也行,朕只給你一個臨時的官銜,放糧之事一了,官職收回,你仍是‘草民’,而且朕不給俸祿,咱們互不相欠,你幫的不是朕、不是朝廷,只是流民。”
王堅火目瞪口呆,他受到過不少拉攏,向來是誘以高官厚祿,到了皇帝這里,不僅官是暫時的,連俸祿都不給了。
“那腐刑…”
“留著,等放糧完畢咱們再算賬。”
條件越來越苛刻了。
“那譚家?”
“朕在納悶,你這種人怎么會與譚家結仇?”
“陛下聽到的是哪種說法?”
“譚家想在洛陽建家客棧,你不同意。”
王堅火苦笑一聲,“譚家好友遍及天下,借助任何人開家客棧都是易如反掌,草民即使反對又有何用?不過草民與譚家的確有過恩怨,都是江湖上的小事,不足掛齒。”
丑王顯然不愿細說,韓孺子也不追問,“譚家女眷與老幼留在洛陽,男子編入軍中,給他們一次立功贖罪的機會。”
“陛下明天一早出征?”
“是。”
“請給草民一點時間,天黑之前復命。”
“好。”
“草民告退。”王堅火起身向門口退去,幾步之后抬頭問道:“如果草民不同意當官,還是要受腐刑?”
韓孺子點頭,“而且動手之人未必是你說的那個小刀劉。”
王堅火哈哈一笑,轉身走出帳篷。
東海王等人進來,其他人各回其位,一句也不多問,只有東海王按捺不住好奇,“丑王的樣子可不像是要挨刀,陛下又反悔了?”
韓孺子未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低頭繼續看戶部侍郎劉擇芹的奏章,文字有點繞,給予富商的補償似乎不是很多,一是函谷關免除一部分通關稅,并且不再限制每年的通行次數,二是今后若干年內補充官倉時,優先選擇洛陽商戶。
東海王不肯離開,站在桌邊,翻閱皇帝已經看過的奏章,“嘿,楊奉真是慷慨,瞧瞧,膽小的官員得到的封賞多,出生入死、輔佐陛下的南、北軍將士反而只得小賞,他是故意給陛下樹敵吧?”
韓孺子沒接話,總覺得劉擇芹的奏章里有點問題,他卻找不出問題何在,過了一會他說:“明天出征之前,我會親自擬指,增加有功者的獎賞,加官晉爵。”
東海王點點頭,突然大笑起來,“楊奉這個家伙真是…太聰明了!”
“嗯?”韓孺子皺起眉頭看著東海王,他現在的心事不在京城。
東海王指著那一厚摞奏章,笑道:“楊奉守衛京城,怕陛下不信任他,所以有意貶低有功的南、北軍,激起兩軍的憤慨,就等著陛下傳詔撥亂反正,到時候感激歸陛下,咒罵歸楊奉,同時還讓陛下知道軍隊與楊奉有隔閡。這是一舉兩得,既鞏固了陛下的軍心,又讓陛下對楊奉沒有疑心。聰明,真是聰明。”
韓孺子微微一愣,無論如何他都要增加南、北軍將士的封賞,對楊奉的用意卻沒想過那么多,聽東海王一說,這的確像是楊奉能做出來的事情。
“陛下若想讓楊奉安心,就在圣旨里狠狠責罵他一通。”
“罵他?”
“君臣之道,貴在心照不宣,陛下斥責楊奉卻不奪權,就是最大的信任。”東海王輕嘆一聲,自己從小學了那么多的帝王之術,竟然只能給韓孺子當顧問。
“心照不宣…”韓孺子覺得這四個字頗值得玩味,“傳戶部侍郎劉擇芹。”
張有才應是,出帳去告訴劉介,東海王問道:“怎么又想起他了?”
“我想問問他的‘心照不宣’是什么。”
“既然是心照不宣,當然是不能說了。”
“他必須得說。”離出征只剩多半天,韓孺子一定要將放糧之事圓滿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