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孺子不是第一個欣賞柴悅的人,身為一名不受寵的庶子,柴悅一直在想方設法向各色人等兜售自己的才華,如大將軍韓星等權貴,都很看好這位年輕將軍的未來,但是都不愿意提供幫助,以免被認為是別有用心。
在韓孺子之前,只有一個人給予困境中的柴悅一些實際的幫助,或是一些金銀,或是數套衣物,或者是幾句介紹,好讓柴悅能夠體面地周旋于京城權貴之間。
此人卻不是京城土著。
“洛陽大俠王堅火,外祖母是諸侯之女,他卻無心做官,最愛扶危濟困,因為相貌有些特異,人稱丑王,經常來往于京城、洛陽之間。”柴悅介紹道。
“俊侯丑王布衣譚,嘿。”韓孺子已經見識過另外兩家,印象不是太好。
“我怎么沒聽說丑王跟譚家關系這么好?”東海王又有點嫉妒,他聽說譚家要找人求情,卻沒人告訴他會是王堅火。
柴悅尷尬地笑了笑,“兩家都是天下聞名的豪俠,總該有些聯系吧,我不是特別了解。”隨后向皇帝正色道:“柴悅受人恩惠,不得不報,可國家事大,陛下若是”
“無妨,我可以見見這位丑王,明天上午帶他來。”
柴悅謝恩,東海王笑道:“我見過一次丑王,陛下有點準備,他可是真丑,丑得能嚇人一跳,以他的家世,卻不肯出來當官,大概就是因為容貌。”
“面丑心善,俊陽侯當初靠的是權勢,譚家人多的是錢財,只有王堅火,以仁心得俠名。”柴悅辯解道。
東海王一撇嘴,“丑王給你的可是錢財衣物。”
“那不一樣”
柴悅還想再辯,韓孺子抬手表示自己不想再聽,“洛陽城已經封閉了?”
柴悅道:“八門都已封閉,只要圣軍師和寶璽還在城里,絕對逃不出去。”
韓孺子回來得太晚了,誰也不能保證圣軍師還在洛陽。
東海王道:“沒準林坤山在騙人,為的是讓陛下久駐洛陽。如果那個圣軍師真藏在這里,河南尹和丑王都脫不了干系。”
韓孺子當然明白這些人之間肯定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可是沒有半點證據,皇帝也沒辦法隨便抓人。
他讓柴悅退下,叫來中司監劉介,命他去傳刑部司主事張鏡。
趁著只有侍衛在,東海王道:“陛下,你得相信我,這些天我一直跟在陛下身邊,對譚家的事情一丁點都不知曉,他們也不當我是自家人,對我守口如瓶。”
“譚家真以為有人能說服我?”韓孺子有點納悶,他之所以沒有立刻召見丑王,就是不想讓對方得意,“他們找來找去,只會將自己往死路上推。”
韓孺子說的是實話,他最忌憚的就是譚家人無所不在的關系網,結果他們卻偏偏要顯示這一點,令皇帝更加忌憚。
若不是有圣軍師的事情干擾,韓孺子甚至想在洛陽就對譚家動手。
楊奉說皇帝有兩次成熟,第一次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第二次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這話說得有點早了,韓孺子現在想做、能做的事情一大堆,最大的阻礙是時間不夠和人手不足。
“譚家人都很愚蠢,不識時務。”東海王不知道該怎么說,突然壓低聲音道:“麻煩的是那些男人,女人就不用懲罰了吧?”
韓孺子笑了一聲,他了解得清清楚楚,冠軍侯就是死于譚家女子之手,東海王王妃譚氏更稱得上是女中豪杰。
刑吏張鏡到了,身為刑部的隨行官員,又曾在帝位之爭中有過反復,張鏡對自己的處境忐忑不安,急于立功自保,因此一得到命令就與洛陽的同僚一道,布下天羅地網,暗中尋查圣軍師和寶璽的下落。
“暫時還沒有線索。”張鏡跪在地上,每次來見皇帝他都感到緊張,即使站在人群中都不到抬頭,更不用說單獨來見。
“不要太相信洛陽的官吏。”韓孺子提醒道。
“是,微臣只是請洛陽府配合,微臣在這里認得一些人,能夠幫忙。”
洛陽是天下名城,與京城聯系緊密,身為刑部官員,張鏡自有一些特殊渠道。
“嗯,你對王堅火了解多少?”
張鏡一愣,“洛陽丑王?了解一些,他是與俊陽侯、譚家齊名的豪俠。”
“王堅火與譚家關系怎么樣?”
張鏡又是一愣,瞥了一眼東海王,他在這里說的每一句話,免不了都會傳到譚家耳中,越是如此,他越得實話實說,以顯示自己忠于朝廷而不是譚家。
“民間盛傳,丑王與譚家仇怨頗深。”
輪到韓孺子微微一愣,“兩家因何結怨?”
“譚家生意廣泛,洛陽乃天下至中,商旅最多,據微臣聽聞,譚家一直想在洛陽開辦一家客棧,用來周轉人財貨物,可是沒有丑王的允許,客棧辦不起來,兩家因此結怨。”
韓孺子忍不住冷笑一聲,“聽聽,這就是所謂的豪俠,俠名為表,利字居中,無官無職,卻能爭城奪地,勢比一方諸侯。”
東海王和張鏡都不敢吱聲。
“下去吧,每天早晚兩次過來報告情況,一有消息,隨時來見。”
張境磕頭退下,心里輕松不少,只要有事可做,就能取得皇帝歡心。
東海王小心翼翼地說:“所謂豪俠也就這么回事,唯利是圖,一群烏合之眾而已。”
韓孺子笑而不語。
中司監劉介進來,“陛下,國子監博士瞿子晰求見。”
“請進來。”韓孺子有意將這位儒生培養成為未來的宰相,因此比較客氣。
瞿子晰這回行的是臣子之禮,他對什么場合該行哪種禮儀心里有數,禮部只是按規矩行事,他卻能說出一套理由來。
獲赦平身之后,瞿子晰道:“聽聞陛下傳旨大赦洛陽流民,再度開倉放糧,臣特來慶賀。”
東海王笑道:“你又不是洛陽人咦,不對,你是來慶祝陛下的?”
“當然。”
東海王輕哼一聲,知道這些儒生都很驕傲,最愛說怪話,干脆不開口接話了。
“朕剛剛傳旨開倉,流民尚未得糧返鄉,有何值得慶賀?”韓孺子打點起精神,與這些儒生對話,得十分小心,才能不在言辭上落于下風。
“民為水,君為舟,水靜則舟穩,水順則舟速,水亂則舟覆,陛下初返帝位,朝中臣心未穩,陛下卻先想著天下百姓,此乃治水之根本,因此值得慶賀。”
東海王驚訝地看著瞿子晰,以為他在譏諷皇帝不分輕重,心想人真是膽大包天,早知如此,自己也該拉攏一批。
韓孺子卻不在意,笑道:“朕接受慶賀,瞿先生還有何話要說?”
“治水非一日之功,圣旨一下,百姓欣然而至,若無糧可放,或糧食太少,不足以裹腹,不免敗興而歸,如此一來,治水不成,反釀禍患。”
韓孺子眉頭微皺,“洛陽乃關東名城,富甲天下,怎么會無糧可放?”
“洛陽富的是民,不是官。洛陽再大,大不過京城,官庫中的存糧自有定數,不比其它郡治之所更多,引來的流民卻數倍于別的地方,如此一來,存糧必定不夠。”
“河南郡為何不早說明情況?”
“天威震懾,小吏怎敢說難?”
回想在洛陽侯府里頒旨的情形,韓孺子不得不承認,作為皇帝他當時的確很威風,也正因為如此,河南尹以下,沒有一名官吏敢說半個不字。
韓孺子沉吟片刻,“敖倉存糧甚多,總該夠了吧?”
瞿子晰伏地磕頭,再次表示慶賀,然后起身告退。
“這回他可有得吹噓了。”東海王還是不太喜歡儒生,“說起來他們與豪俠有什么區別呢?都是沽名釣譽之徒。”
韓孺子沒吱聲,他在想,自己身邊缺一位宰相式的人物,這個人能按旨行事,又不至于嚇得官吏們不敢開口說出實情。
在他的親信之中,恰好缺少這樣一個人,柴悅等人是武將,瞿子晰職位太低,而且不太像是好打交道的人,想來想去,還真是殷無害那樣的老滑頭最合適。
韓孺子打量東海王幾眼。
“陛下有什么吩咐?”
東海王聰明,也足夠圓滑,假以時日,總能成熟起來,可惜太不值得信任,韓孺子搖搖頭,“去告訴劉介,讓他傳戶部侍郎劉擇芹。”
劉侍郎也是隨行官員之一,對開倉放糧曾表現得比別的大臣要熱心一些,韓孺子希望此人能用一陣。
東海王出去傳旨,劉介進來確認了一下,才出帳派人傳喚劉擇芹。
“當務之急是找到圣軍師和寶璽,真不值得為放糧費心,瞿子晰這種人最愛空談,然后甩手一走,將麻煩丟給陛下。”東海王心里只想著一件事,“莫不如讓譚家幫忙,他們認識的江湖人畢竟比較多。”
“譚家在洛陽的勢力會比王堅火更大?”
“呃不一樣啊,丑王可以選擇幫忙或者不幫忙,譚家為了贖罪,絕對會盡心盡力。而且我非常懷疑,丑王明天來求情,不是救人,而是要害人:明知陛下不喜歡江湖手段,他卻非要以此觸怒龍顏,自己得名,譚家受害。陛下,一定要小心在意啊。”
“唉,你對譚家才是盡心盡力。”
東海王急忙閉嘴,再不敢開口。
隨行官員都住在軍營里,戶部侍郎劉擇芹很快趕到,證明他的確是一位負責的官員,對洛陽的人口與存糧一一道來,正如瞿子晰所料,糧食的確不夠。
“洛陽之富名聞天下,各地流民蜂擁而至,前些日子走了一些,剩下的仍然不少,具體數字誰也不清楚。”劉擇芹道。
“如果開放敖倉之糧呢?”
劉擇芹抬頭看了一眼皇帝,“這個得問兵部的意見。”
“為何是兵部?”
“天下各大糧城皆歸兵部所有,為的是供養各地楚軍。據臣所知,敖倉對北方馬邑城至關重要”
“朕明白了。”韓孺子在馬邑城待過,知道邊軍對糧草的消耗有多大。
“臣有一策,不知可用否?”劉擇芹道。
“說吧。”
“官倉不足,還有私倉,洛陽富戶甚多,家家皆有存糧,雖然無人計數,但是粗略估計,至少是官倉存糧的五倍以上。”
韓孺子點頭,兜了一圈,他還是得找河南尹等當地官員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