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那晚與王美人發生的矛盾,崔小君只字未提,在她的講述中,離開住處之后,立刻去了太祖衣冠室,那里的太監還認得從前的皇后,為她開門,解開楊奉的繩索,一塊逃走。
韓孺子同樣不打算提起此事,他即將離開京城,前去“征服”屬于自己的大楚江山,與其將母親和皇后的矛盾公開,不如繼續隱藏下去。
但也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
次日天還沒亮,皇帝、皇后早早起床,崔小君親自為皇帝穿衣戴冠,一直保持沉默,最后只說了一句:“出宮在外,不要睡得太晚。”
韓孺子笑了笑,在皇后額上輕輕吻了一下,走出房間,他已經決定,不讓宮里的任何人送行。
外面有人等候,張有才、泥鰍將貼身服侍皇帝泥鰍不想當太監,一直與部曲士兵們住在一起。還有另外十五名太監和三十名侍衛,都是楊奉親自選定的,任務只有一個,保護皇帝十步之內的安全,這些人的頭目是中司監劉介。
韓孺子先去太后寢宮,在大門外向太后和母親告辭,然后直接去往太廟,進行了一次簡單的祭祖儀式,禮畢之后乘轎前往北宮門。
中途,他先后召見了兩個人。
一個是宮女佟青娥,她如今是秋信宮女官,掌管與皇后相關的事務,韓孺子多做了幾句囑咐,要她好好照顧皇后。
另一個是楊奉,兩人該說的事情都已經說過,韓孺子在臨行之前再次召見,是希望楊奉能夠維持宮中的穩定,“慈順宮與秋信宮乃重中之重,萬望楊公在意。”
韓孺子只能說這些。
楊奉似乎明白了什么,想了一會,點頭回道:“是,陛下。”
出了宮門,天色微亮,更多的人等在這里,包括一百名儀衛、兩百名衛兵、四十多名各部司官員,這些官員大都是侍郎、主事一類的副官,圍繞皇帝組成一個臨時朝廷,每日都要與京中的衙門保持聯系,提供最新消息,以備不時之需。
隊伍出行,由北城門出城,然后再調轉方向去往東方的函谷關。
城外等候的人更多,京中所有五品以上的大臣都來送行,還有一支千人軍隊,一半是以黑色為主的北軍,另一半是大量采用紅色的南軍,皇帝本人的儀衛與衛兵則都是紫、黃色,爭奇斗艷,頗有氣勢。
祭旗儀式就在城門下舉行,三匹純色白馬成為犧牲品,鮮血染在蚩尤旗上,這面黑紅兩色的兵旗,與皇帝的龍旗一道,成為軍中最重要的標志。
天已經大亮,皇帝準備出發,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小小的意外。
十幾名大臣跪在護城河的橋上,痛哭流涕地攔駕,希望皇帝再度三思,不要輕易出征,上有太后、下有群臣,皇帝安危系于萬民 韓孺子在史書中讀過類似的記載,可他已經在勤政殿里“說服”了群臣,還以為這種事不會發生在自己面前,而且連兵旗都祭過了,斷無放棄親征的可能,結果仍有大臣鬧這一出。
隊伍被攔住了,韓孺子招手讓身后的劉介跟上來,低聲問:“怎么辦?”
劉介在宮中為宦多年,見多識廣,馬上回道:“陛下不用出面,我來處理。”
劉介跳下馬,快步走到橋上,親手扶起三位地位最高的大臣,說了幾句,然后快步走回皇帝馬前,點點頭、躬躬身,一個字也沒說,又跑回橋上,與大臣倒是真的開談。
如是反復三次,大臣們終于讓開,目送皇帝過橋。
韓孺子終于迎上此行隨他親征的大軍,號稱是一萬人,加上隨行人員差不多是一萬三千人,由于一路上都由郡縣接待,沒有動用民夫,多出來的三千人都是皇帝身邊的人,以及眾多主動請戰的宗室、勛貴與大臣親屬,還有他們的隨從,數量與皇帝比不了,但是每人至少也有兩名奴仆服侍。
將官數量極多,掛著將軍頭銜的人就有兩百多,有資格在皇帝面前參議軍政的人至少五十名。
還有二十名國子監博士與翰林院學士,都是獲得推薦的顧問。
即使離開了皇宮與京城,韓孺子仍能感到有一張網罩著自己,大臣只是這張網最重要的一部分。
將近午時,韓孺子終于能夠策馬行進。
一萬將士數量不多,可是皇帝親征,仍要分為前后左中右五軍,柴悅親率前軍,天剛亮就出發了,房大業指揮中軍,是皇帝的最外一層保護,另外三軍的將領都由兵部推薦。
太傅崔宏位高權重,留在皇帝身邊,統管五軍,為了突顯地位,加封大將軍的頭銜,不過所有人都明白,這是名升實貶,崔家已經失勢,能否再度興起,就要看皇帝的信任程度了。
大軍出發不到兩個時辰就停下,住進早已準備好的營地,這時天還亮著,他們甚至沒有走出京畿地界。
韓孺子召見崔宏,他以為這次會面會有些尷尬,可崔宏不愧是見過世面的三朝老臣,進帳之后神態自如,規規矩矩地行臣子禮,既不以皇帝岳父的身份自傲,也不以曾經與皇帝為敵而驚慌失措。
“大將軍,三日之內能趕到函谷關嗎?”
“回陛下,兵無常勢,以穩為上,函谷關情形不明,待前軍傳回消息之后,或加速、或慢行、或暫停,皆可隨意選擇。”
帳篷里只有數名侍衛與太監,韓孺子當他們不存在,坐在椅子上稍稍向前傾身,說:“朕以為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三日之內必須趕到函谷關,上官盛若是逃走,要緊追不放,若是據關固守,正好將其剿滅。”
崔宏頻頻點頭,“陛下說得有理,可陛下乃至尊之體,若有閃失,哪怕是一點閃失,臣等即成千古罪人,生,無顏返京,死,難見先帝。”
崔宏撲通跪下,懇切地說:“臣雖愚鈍,好歹帶兵數十年,粗通兵法,縱然臣無能,麾下還有幾十名老將,打過勝仗無數,絕不至于耽誤陛下的大事。”
韓孺子不想一出京就與崔宏發生沖突,“好吧,由大將軍安排,前軍若有消息,隨時通知我,不分早晚。”
“是,陛下。”
崔宏告退,中司監劉介提醒皇帝,出征首日,皇帝得慰問全軍,所謂慰問,不是像從前那樣走出帳篷,而是輪流召見不同人等。
將領、官員、顧問、宗室、勛貴、大臣親屬等等,都要派出兩三名代表,來帳中拜見皇帝,感恩戴德,然后將皇帝的慰問“帶給”其他人。
這一套程序下來,天就黑了,韓孺子這才明白,第一天為何停下的這么早。
用過晚膳,韓孺子留下劉介,要跟他聊聊。
“劉公很了解朝中的這些事吧?”
劉介曾在勤政殿里對太后與群臣怒目而視,在皇帝身邊卻總是躬身垂首,與普通太監無異。韓孺子一度以為這會是一位楊奉式的人物,很快就明白過來,楊奉獨一無二,劉介只是一名忠心耿耿的太監。
“略知一二,我曾經服侍武帝一段時間,見過幾次武帝與大臣打交道。”
韓孺子一下子興趣大增,“原來劉公服侍過武帝,跟我說說他帝的事情。”
劉介跪下磕了一個頭,嚴肅地說:“陛下不希望身邊的人日后嘴巴不牢、胡說八道吧?”
韓孺子一愣,隨后大笑,劉介的確是名耿直的太監,拒絕談論先帝的行為。
“那就說說大臣,那些人跪在橋上攔駕,到底是什么意思?為名?為忠?為利?”
“那只是一種習慣,陛下。”劉介起身,對這種問題,他可以沒有忌諱地回答,“習慣是個好東西,用來明哲保身,最好不過。”
“在橋上磕幾個頭、流幾滴淚,就能明哲保身?”
劉介微微一笑,“陛下覺得他們奇怪,覺得他們迂腐,甚至覺得他們虛偽無能,但不會憎恨他們,甚至不會特別討厭吧?”
韓孺子沒吱聲,他當然不會憎恨一群向自己下跪的大臣,至于討厭,有一點,但不是很強烈。
思忖片刻,他問道:“其他大臣為何不參與攔駕?”
“各有所長,陛下以后會見到各種各樣的習慣。”
“我剛剛就已經見到不少。”韓孺子搖搖頭,從崔宏直到大臣親屬,都在以“習慣”應對他。
“陛下至尊之體,不可口誤。”劉介認真地提醒道。
韓孺子又是一愣,這才反應過來,他在親信者面前,常常自稱“我”,而不是“朕”,這也是一種習慣。
“朕明白。”韓孺子也認真地回道,他視劉介為第一個忠臣,對此人卻不熟悉,正在互相了解的過程中,初步印象是,這名太監是塊不肯隨波逐流的頑石。
“大臣的習慣能改變嗎?”
“習慣是皇帝養成的,只要陛下愿意,當然可以改變。可陛下要小心,改變這些習慣要花費很多時間與心血,陛下眼下有這個余暇嗎?”
韓孺子點頭,劉介說得沒錯,事有輕重緩急,改變朝廷的種種習慣,的確不是當務之急,可也不能就這么陷在里面,“既然暫時動不得,總可以繞過去吧?”
劉介沉默了一會,“我若說能,就是佞臣,我若是出主意,就是整個朝廷的公敵,所以我的回答是不可以繞過去,這些習慣都是歷代先帝一點點養成的,縱無別的好處,卻十分有利于陛下的安全。”
韓孺子再度大笑,連忠心耿耿的劉介也有“習慣”。
他還是決定繞過去,因為這些“習慣”不是他養成的。
“傳召東海王。”韓孺子要從這里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