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大業真是累壞了,仿佛年久失修的車輛,看著還很完整,出去推行一圈,就有散架的危險,在那場戰斗中,他沒有受傷,回城之后卻足足休息了五天才恢復過來,能夠下床行走,精神仍顯委頓,只有肚子還是高高鼓起。
他不用扛旗,不用干活,守城士兵過河與大軍匯合的時候,他因為名籍在囚徒冊上,也不用隨軍,每日里無所事事,像普通的老人一樣,在街上閑逛,或者在陽光下一坐就是半天。
他最喜歡的地方是城墻,經常在上面走來走去,沒人攔他,一名小兵跟在后面,肩上挎著一張折凳,隨時為老將軍打開。
這天下午,房大業坐在折凳上,裹著披風,向西遙望流沙城,耳畔只聽得風聲颯颯,小兵趴在墻垛中間,百無聊賴地往城下扔石子兒。
韓孺子登上城墻,示意衛兵留在原地,獨自走到老將軍身邊,與他一塊遙望,兩人都不說話。
小兵聽到腳步聲,回頭看見鎮北將軍,吐了吐舌頭,呆呆地站了一會,終于反應過來,撒腿跑開了。
“房老將軍無恙?”
“嗯,還能喘氣兒。”
“我這幾天一直在忙,沒過來感謝房老將軍。”
房大業扭頭看著鎮北將軍,“謝我什么?”
“感謝房老將軍的救命之恩。”
房大業低頭想了一會,“如果每次戰斗之后,將軍都要感謝部下的‘救命之恩’,你會欠下許多人情,直到你根本還不起。”
韓孺子笑了笑,“合格的將軍會怎么做?”
“請大家吃喝、給予獎賞,最重要的是評定軍功,越快越好,私人感謝只是一時,軍功才是一輩子的事。不過這回的戰斗傷亡過多,應該不會有軍功了。我能坐在這里曬太陽,就是最好的獎賞。”
韓孺子走到小兵剛才站立的地方,俯身向下望去,碎鐵城建在荒野之中,遠遠看去一點都不高聳,站在上面才能察覺到城墻的高度。
“房老將軍覺得楚軍此戰勝算幾何?”韓孺子轉身問道。
房大業尋思了一會,“給我一張弓,再有一點運氣,我能射中幾百步以外的敵人,可就這么遠了,比這更遠的距離,我一無所知。”
“房老將軍了解匈奴人…”
“農民了解莊稼,擔任農官的可不是農民,我就是一名士兵,除了打仗,其它事情什么都不懂,天生要被人管,而不是管人。”
韓孺子笑了笑,想讓房大業開口說出心中的想法,比讓他彎弓射箭困難多了。
“能說說齊王父子嗎?”
房大業扭頭盯著他,目光中似乎有一股怒意,“可以,你是鎮北將軍,說什么都行。”
“你覺得他們冤枉嗎?”
“不冤。”
“那你為什么…還要劫獄救齊王世子呢?”
“因為我不是刑吏,齊王父子冤枉與否不由我來判定,我是世子的保傅,自然要盡保傅的職責。”
“嗯,很好,你現在是輔軍校尉了,盡你的職責吧。”韓孺子取出一封委任書,走到房大業身前,遞了過去。
房大業疑惑地接在手中,打開看了一會,“你替我出錢贖刑?”
“大將軍愿意供養我的部曲一年,省下不少錢,正好為房老將軍贖刑。”
房大業沉默了一會,“即使贖刑我也只是一名庶民,這個‘輔軍校尉’是怎么回事?”
“是我任命的,你以后就是我部曲中的輔軍校尉。”
房大業不語,不像是受到恩惠,倒像是被人算計了。
“當然,如果你不同意,隨時可以回鄉與家人團聚,你不再是囚徒了。”
房大業緩緩站起身,比韓孺子高出足足一頭,“你的野心太大,實力卻太弱,跟著你,我怕連全家人的性命都搭進去。”
韓孺子也不辯解,“我已備好三百兩白銀以及相關文書,房老將軍什么時候出發?”
“明天吧。”房大業揀起折登,轉身離去。
韓孺子看著那張寬大佝僂的背影,心中患得患失,直到房大業順臺階走下去,他才惋惜地嘆了口氣。
韓孺子走到北城,向河對岸望去,大軍營地隱隱可見,里面卻沒有多少人,三萬楚軍幾乎全軍出動,前往預定地點阻擊西撤的匈奴人,按照預期,戰斗應該已經結束,只是消息尚未傳來。
泥鰍匆匆跑上來,“將軍,林先生回來了。”
韓孺子吃了一驚,沒想到林坤山還敢回來見自己,急忙下城墻,騎馬回府。
林坤山正在廳里與東海王相談甚歡,看見倦侯,立刻起身行禮,“倦侯見諒,林某未能完成所托之事,回來得也晚了。”
林坤山奉命去勸馮世禮不要相信金純保的話,結果大軍還是趕來阻擊匈奴人,而他又耽誤了幾天才回來,的確不應該。
韓孺子曾經懷疑望氣者與關內的暴亂有關,這時反而不能說了,笑道:“回來就好,我還以為林先生遇到了意外,沒有林先生,我就像失去了左膀右臂,做什么事都不順利。”
東海王沒動,一直坐在椅子上,笑吟吟地聽著韓孺子說謊,覺得很有趣。
林坤山長揖,“倦侯過獎,我若是臂膀,也是無用的臂膀,在倦侯身邊待了這么久,沒幫上什么忙,反而有辱使命。”
“是我想得太簡單了,關內暴亂,朝廷急于結束與匈奴人的戰爭,韓大將軍和馮右將軍都要奉命行事,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勸他們抗命。”
兩人彼此客氣了一會,林坤山道:“說到意外,我在神雄關的確為一些事情耽擱了幾天。”
“哦?林先生請坐。”
林坤山坐下,正色道:“過去的一個月里,關內各郡縣頻生暴亂。”
“正如林先生之前所料:入秋必有大亂。”
林坤山長嘆一聲,“倦侯以為我預料得準,卻不知道我比倦侯還要意外。”
“怎么會?暴亂不是望氣者煽動起來的嗎?”
林坤山苦笑不已,“望氣者怕的就是這種想法,說實話,的確有一些望氣者分赴各地體驗民間疾苦、觀察大勢所趨,以為入秋之后會有暴亂,我們可沒煽動任何人,只是旁觀而已。”
韓孺子笑了笑。
林坤山繼續道:“可暴亂的范圍與規模出乎我們的意料,我在神雄關接到淳于恩師的信,恩師認為大勢混亂,已無人能看清走向,更不能預測未來,恩師讓我提醒倦侯:在這種時候,最好遠離是非,明哲保身,大亂過后,方可順勢而為。”
韓孺子笑道:“林先生在神雄關可曾遇見花家人?”
“花家人?”林坤山一愣。
“俊陽侯花繽和他的兒子花虎王。”
“哦,那個花家,在神雄關碰不到他們,倦侯可能還不知道吧,花家父子落草為寇,在南方云夢澤稱王了,吸引了不少江湖好漢和貧窮百姓,關內郡縣暴亂,他們獲益匪淺,據稱已經聚眾兩三萬人。”
東海王吃驚地說:“花繽稱王了?他是嫌死得不夠快嗎?望氣者跟花家關系不錯,也不勸勸他?”
林坤山笑道:“望氣者只順勢不逆勢,俊陽侯執意稱王,誰也勸不住,我們不會白費功夫。”
“還會給俊陽侯出出主意,幫助他稱王造反。”韓孺子補充道。
林坤山笑了一會,“如果真有望氣者前去輔佐俊陽侯,我不會意外,但我的確不太了解那邊的情況,對了,俊陽侯現在自稱‘云夢王’,或者‘云王’。”
“嘿,我看是‘做夢王’。”東海王是真正的宗室諸侯,對那些自稱王者的外姓人充滿了鄙視。
望氣者不可信,但韓孺子還不想除掉他們,于是道:“不管怎樣,歡迎林先生回來,也謝謝淳于先生的提醒,我會老老實實留在碎鐵城,除非朝廷調我入關,我不能做抗旨不遵的事情。”
“那是當然。”
東海王察覺到自己的在場有點多余,起身笑道:“你們聊吧,我去找崔騰,他跟花虎王交情最好,現在人家是‘王子’了,看他還得意不。”
東海王告辭,張有才又進來了,“主人,房大業來府上領銀子和文書…”
“都給他。”韓孺子說,他眼下還用不到房大業,不如放老將軍回鄉。
張有才退下,林坤山道:“房大業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倦侯就這么讓他走了?”
“強留無益,不如做點好事,這也算‘順勢而為’吧。”
林坤山大笑,“倦侯深得精髓。”隨后收起笑容,探身道:“無為而無不為,既要順勢,也要造勢,還要有為。”
“林先生的話太高深了,我可聽糊涂了。”
“天下已亂,譬如洪水滔天,人力不可與之爭強,但是也得找個高點的地方避難,等到水落石出,才有資格順勢而為。”
“碎鐵城不夠高嗎?”
“碎鐵城孤懸塞外,無地無民,北鄰匈奴,隨時會被攻陷,南隔雄關,一旦有事,進退不得,非但不高,實是洼中之洼。”
“這么說,林先生從淳于先生那里得到建議了?”
林坤山點頭,“恩師建議倦侯奪取神雄關,那里夠高。”
韓孺子笑道:“我是宗室列侯,朝廷委任的鎮北將軍,怎么會‘奪取’神雄關?何況我手下只有部曲千人,拿什么奪關?”
“奪關不在人多,在時機,眼下就是時機,三萬楚軍現在河北與匈奴人作戰,關守吳修奉命回京,神雄關沒有主帥。”
“吳修回京了?”韓孺子真的吃驚了。
吳修是皇帝的親舅舅,他在這個時候回京,似乎預示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