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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文德殿亂賦

  大魏,姬氏趙姓之后。

  洪德十六年二月十九日,于陳都大梁汴京宮內,大魏皇帝趙元偲早朝之后回到文德殿暫作休息。

  這位大魏皇帝趙元偲,二十六歲登基,至今已在位十六年,于內鼓勵民生、輕徭薄賦,于外發兵滅宋、開辟疆土,算得上是一位有道明君。

  趙元偲并不是一位野心勃勃的在位天子,他已經很滿足自己對祖宗社稷所作出的貢獻,并不妄想著吞并周邊的鄰國,一統整個天下。

  如今的他,只想著培養出一位出色的繼承人,將祖宗留下的基業傳承下去。

  但是,如何從那些位皇兒中選擇一位成為皇嗣子,卻成為了他目前最頭痛的煩心事。

  自古以來,皇子奪嫡致使骨肉相殘、禍亂宮廷,屢見不鮮,雖然趙元偲并不希望自己的幾個兒子也因為皇位而反目成仇、同室操戈,但事實上他也明白,這種事他即便是大魏天子也無法杜絕。

  他本想再拖兩年,可是十余年的勤政生涯,已讓這位勞心勞神的大魏天子年僅四旬便已兩鬢斑白,那每況愈下的身體狀況更是不時地提醒他,必須在眼下身體尚且康泰的情況下選出一位符合他心意的皇嗣子,斷了其余幾個兒子的念想,否則日后必生事端。

  可是想到究竟選擇哪一位,說實話就連趙元偲自己也難以做出決斷。

  “童憲。”天子喚道。

  童憲是大魏天子身側伺候的宦官,當初趙元偲還只是東宮太子的時候,童憲就已經伺候在旁,如今趙元偲已成為大魏天子,童憲的地位也是水漲船高,穩坐內侍監兩名監正之一的位置,可以說是目前宮中職銜最高、權柄最大的兩名大太監之一。

  “老奴在。”身側那原本就卑躬的童憲彎了彎腰,低聲回道。

  大魏天子沉吟了片刻,問道:“你覺得朕日后傳位于哪位皇子比較穩妥?”

  童憲聞言兩道白眉不禁抖了抖,雖然他是伺候趙元偲數十年的老仆,并且趙元偲也十分信任他,但是事關皇儲的問題,即便是童憲也不敢妄言,堆著滿臉皺紋為難地說道:“陛下,皇儲之事事關重大,陛下可與皇后商議,也可與朝臣商議…老奴殘缺之人,豈可妄言天家之事?”

  趙元偲聞言皺了皺眉,看了眼童憲不耐煩地說道:“朕叫你說,你直說無罪!”

  童憲不由有些為難,雖然大魏天子赦他直說無罪,可這種話題他還是不方便涉及,畢竟皇儲之事牽連甚大,不僅涉及幾位皇子,也涉及到后宮的娘娘們,一旦不小心說錯什么話,勢必會得罪某些勢力。

  想了想,童憲訕笑著說道:“老奴覺得,陛下既然將皇長子扶為太子,想必是屬意太子殿下的。”

  他這話說得很聰明,純粹就是把太子當成了明燈,說了一句眾所皆知的事實,也不會因此而得罪誰。

  然而大魏天子并不滿意。

  不過他并沒有再為難童憲,畢竟他也曉得,童憲越是身邊的老人,在皇儲這件事上就越發諱莫如深,畢竟無論在哪里,談論皇儲人選都是禁忌。

  “童憲,傳朕口諭,于明日早朝前召眾皇兒至文德殿,朕要親自測試幾位皇兒的學識,看看他們這段日子的成果如何。…令宮學中那些位擔任講師的大學士在旁陪同。”

  “遵陛下口諭。”

  次日,天尚且蒙蒙黑,趙元偲膝下九位皇子便奉旨于文德殿集合,可是仔細一數,卻能發現到場只有八人,還少一人。

  然而趙元偲似乎并沒有發覺,正準備頒布考題。

  見此,童憲連忙躬身在天子耳邊提醒道:“陛下且慢,還有一位殿下尚未出席。”

  趙元偲聽得心中一愣,瞇著眼睛仔細一數殿內的人數,果然發現只有八名皇子到場。

  可是他一時半會也說不出少了哪個皇兒,只曉得受到他關注的五名皇子皆有出席。這五子分別是皇長子太子弘禮、次子雍王弘譽、三子襄王弘璟、四子燕王弘疆,以及皇五子慶王弘信。

  這五名皇子最年長的已有二十五歲,最年輕的也已二十一歲。除太子弘禮外,皆已出閣辟府,尊封王位,是大魏天子心目中比較屬意的皇儲人選。

  而其余的兒子,則是目前還未出閣辟府的。要么是趙元偲舍不得,比如皇六子弘昭,此子善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備受趙元偲寵愛;要么就是歲數還不夠出閣辟府的年紀,比如皇七子弘殷、皇八子弘潤、以及皇九子弘宣。

  也正是因為最小的三名皇子尚且年幼,趙元偲并沒有把他們列入皇儲的人選名單中,因此也就沒怎么去關注。

  “是哪個皇兒未出席?”趙元偲皺著眉頭問道。

  “乃皇八子弘潤。”負責這場皇試的大太監童憲低聲告罪道:“老奴已派人去催促了,相信八殿下馬上就會趕來了。”

  趙元偲又皺了皺眉。

  皇八子趙弘潤,是他的第八個兒子,今年剛剛一十四歲。

  早些時候趙元偲就聽說此子頑劣不堪,貪圖玩樂、不好學識,致使擔任宮學授課的大學士們一直在私下抱怨。

  但因為此子年幼,況且又沒什么經世之才,不在皇儲名單之內,于是趙元偲先前也就沒怎么關注。

  沒想到今日此子竟然連皇試都遲到,這讓趙元偲心中惱怒。

  大魏天子默不作聲地坐回龍椅,面色陰沉很是不好看。

  這讓四周觀試的眾大學士們面面相覷,他們也不敢多說什么。

  而已入席的那些位皇子們則是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有默然的,有準備看熱鬧的,唯獨最年幼的皇九子弘宣滿臉擔憂之色。

  眾皇子中,他弘宣與弘潤關系最為密切,因為弘宣的生母沈淑妃是弘潤他母親生前的異姓好姐妹,并且也是弘潤的養母。

  因此,盡管同父異母,但弘潤與弘宣卻是喝著同一個娘的奶水長大的。雖然如今他倆的年紀漸漸大了,早已搬出了沈淑妃的寢殿,但關系依舊密切。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工夫,一干宮殿郎衛領著一位年輕的皇子走入到文德殿,只見此子生得眉清目秀、相貌堂堂,雖然年幼但頗為俊秀。美中不足的是,也不曉得此子是不是剛睡醒,舉止間帶著幾分慵懶困意,眼神遠不及其他幾位皇子那般炯炯有神。

  看著皇八子趙弘潤這幅表情,大魏天子立馬猜到,此子必定是被宮殿郎衛從被窩里拖起來的,可是擺著殿內那些位大學士在,他也不好意思將這件事拆穿,只好狠狠地瞪了趙弘潤一眼,示意他入席。

  見眾皇子終于到齊,趙元偲便頒布了這次皇試的考題。

  總共兩道題,第一題考驗才學,要求九名皇子以個人志向揮筆成文,參照詩經寫一篇文,詩辭不限;第二題,則考驗皇子們的治國之學,要求眾皇子寫一篇國富論,可以剖析當今大魏的國情議論,也可以評論朝廷所施行的種種政策的利弊、并適當加以個人的觀點,總而言之,只要是能增強大魏國力的,都可以寫出來。

  頒布完考題后,趙元偲就起身赴早朝了,留下殿內的大學士盯著他那些兒子們。

  大概一個時辰左右,早朝結束,趙元偲又帶著大太監童憲返回文德殿,準備檢驗這些位皇兒在這一個時辰內的成果。

  此時九名皇子都已寫完了文章,停了筆,坐在考案后恭候著他們的父親來批閱驗收。

  趙元偲起初是很滿意,可隨著他的目光掃過整個大殿,他臉上的笑容便僵住了。

  這不對啊,明明九位皇兒,怎么又少了一個?

  瞪大眼睛仔細一數,趙元偲發現現場果然就只有八名皇子,還有一個不知去了哪里,仔細回憶了一下,趙元偲發現此子竟然就是剛才遲到的那個皇八子趙弘潤!

  “弘潤呢?”趙元偲問道。

  話音剛落,皇次子雍王弘譽坐在席中笑著說道:“回父皇話,弘潤他回去了。”

  “回去了?”

  “是。…弘潤說他沒睡幾個時辰就被郎衛們強行拉起來,不得不趕至文德殿來參加皇試,既然寫完了,那就回去繼續補覺。”

  “這逆子…”大魏天子不滿地嘀咕了一句,擺著眾大學士在場他也不好發作,忍著怒氣勉強說道:“哼!看來我八皇兒是成竹在胸啊!…誰去把他寫的念念。”

  眾學士面面相覷,竟沒有一個站出來去念八皇子弘潤所寫的詩詞文章,想來這些位都是清楚這位皇子殿下的才學的,以至于沒有一個人主動去念他寫的東西,免得念出來觸怒天子,牽連到這里。

  見此,趙元偲抬手一指皇九子弘宣:“弘宣,你念。”

  “是,父皇。”

  盡管是同一個娘撫養長大的,但年紀尚小一歲的皇九子弘宣卻比哥哥弘潤更具皇子的禮儀,只見他徐徐站起身來,在朝著皇父拜了一拜后,走到哥哥弘潤的考案旁,拿起案上的紙仔細瞧了瞧。

  這一瞧不要緊,年幼的弘宣頓時皺緊了眉頭。

  “念啊!”趙元偲不滿地催促道。

  然而,弘宣還是猶豫著難以張口。

  見此,大太監童憲頓時心中明了,想必是皇八子弘潤寫的文章寫得不妥,使得皇九子弘宣顧念兄弟之情,難以開口。

  因此,他輕聲對趙元偲說道:“陛下,近幾日風大,九殿下尚年幼,或許感染了風寒,咽喉有恙,不如換老奴身后的內監去念吧。”

  “唔。”趙元偲掃了一眼趙弘宣,也察覺到此事有異。

  在大太監童憲的眼神示意下,一名小太監躬著腰快步走到趙弘宣身邊,從這位苦笑不已的九殿下手中接過了考卷,大聲念了出來:“報晨之雞尚未啼,君召眾兒殿文德。一問才識,二問朝評。吾兄讀書萬卷,吾弟揮筆有神。奈何兒臣腹中空,抓耳撓腮文難成。…”

  趙元偲聽得微微一樂,精于詩經的他當然清楚趙弘潤這首詩的格局并非出自詩經,但不知怎么念起來卻感覺朗朗上口,尤其是那句奈何兒臣胸中空、抓耳撓腮文難成,生動形象地描述出趙弘潤剛才坐在殿中看著其他兄弟揮筆疾書、自己卻苦于難以成文的窘迫。

  雖然詩體奇怪,但也算寫得不錯啊,為何弘宣不敢念?

  趙元偲心中納悶。

  而此時,那位小太監仍在繼續念著。

  “…世人皆道皇子好,豈知皇子亦難當。庶子未起吾已起,庶子已睡吾未睡。…”

  趙元偲不禁有些動容。皇八子弘潤的怪詩雖然用詞直白,但卻寫出了皇子的為難,尤其是那句庶子未起吾已起,庶子已睡吾未睡,生在帝王家的皇子們,哪一個不是從小受到嚴格的宮學教育,毫無自由可言?

  而且這句話用在身為大魏天子的趙元偲身上也頗為合適。

  趙元偲在位十六年,勤于國政,哪一天不是睡得比百官晚、起得比百官早?即便是平民百姓中,又有多少能像他一般?

  所以說,皇子難當,天子更難當,而要當一位賢明君王,那更是難上加難!

  這一句,簡直寫出了趙元偲的心聲。

  而此時,那名小太監正念著最后一句。

  “索性吾志不在此…呃…索性吾志不在此…呃…”

  “念啊!”趙元偲一臉納悶地催促道,心說這不是寫得挺好的么,怎么又不念了?

  在大魏天子的幾番催促下,那名小太監憋地面紅耳赤,忽然,他咬了咬牙,將最后一句念了出來。

  “…索性吾志不在此,哈哈,隨他去罷!”

  此言一出,滿殿寂靜。

  而大魏天子趙元偲更是呆若木雞。

  “哈…哈?隨他去吧?隨他…去吧?”

  猛然回過神來,趙元偲氣得雙眼瞪得睛圓,他終于明白,為何弘宣遲遲不敢念這首怪詩。

  “放肆——!!”

  天子震怒,文德殿內眾人皆嚇得叩拜在地,惶恐不安。

  —————附弘潤的怪詩,一首打油詩想破頭—————

  報晨之雞尚未啼,

  君召眾兒殿文德。

  一問才識,二問朝評。

  吾兄讀書萬卷,吾弟揮筆有神。

  奈何兒臣腹中空,抓耳撓腮文難成。

  世人皆道皇子好,豈知皇子亦難當。

  庶子未起吾已起,庶子已睡吾未睡。

  索性吾志不在此,

  哈哈,隨他去罷!

——弘潤文德殿亂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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