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齊國的右相田諱抵達了楚國的王都壽郢,與楚王熊拓就「聯合對抗魏國」一事展開了洽談。
田諱的到來,可謂是助漲了楚水君的底氣,因為他所提出的‘練兵’策略,其中有一個薄弱環節,需要得到齊國的支持。
即糧草與軍備。
倘若能得到齊國的支持,那么,楚國最薄弱的一環就能補上了。
于是在接見齊國右相田諱的當日,隨同楚王熊拓一同接見這位齊相的楚水君,將他的‘練兵’策略告訴了田諱,只聽得田諱目瞪口呆。
以「百萬」人為單位,派遣士卒前往宋郡與魏國交戰,就為了最后收獲以「十萬」為單位的可用精銳,楚水君的建議,讓田諱見識到了何謂真正的狠辣。
這廝完全就是將他楚國的平民視為犧牲啊…
田諱心下暗暗震驚。
“楚王亦支持這個…這個練兵之策么?”田諱吃驚地詢問楚王熊拓,同時又看了看另外一位陪同楚王熊拓接見他的人,即楚國的丞相、溧陽君熊盛。
在聽聞田諱的詢問后,楚王熊拓沉默了許久,這才默然地點了點頭。
在旁,丞相溧陽君熊盛長長嘆了口氣,卻沒有對此發表什么言論。
平心而論,溧陽君熊盛是反對楚水君提出的這個練兵方法的,認為此舉太過于狠辣,但尷尬的是,他卻想不出別的辦法。
畢竟他也明白,魏國至今沒有任何與楚國言和的意思,明擺著就是想在恢復元氣后報復楚國,換而言之,他楚國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邊緣。
為了大局,為了這個國家能在魏國下次的報復打擊中幸存下來,溧陽君熊盛唯有違心地默許楚水君的建議。
瞧見楚王熊拓與楚相溧陽君熊盛的反應,田諱立刻在心中權衡利弊。
說實話,田諱此前完全沒有想過楚國竟然愿意做出這么大的犧牲——雖然楚國之所以決定這樣做,只是為了其本國的利益,而并非是為了他齊國。
但總得來說,田諱認為楚國的這個舉措,對他齊國是有利的。
想到這里,他立刻說道:“不知我大齊能為兩國聯盟做些什么?”
見田諱如此配合,楚水君心中亦是歡喜,聞言便說道:“糧草、軍備。…希望貴國能為我國的士卒提供充足的糧草與軍備。”
“這…”
田諱臉上露出了幾許遲疑之色。
見此,楚王熊拓心下很不高興,面色不渝地說道:“田諱大人,難道貴國是想讓我楚國單獨面對魏國么?”
見楚王熊拓有些怒意,田諱連忙解釋道:“楚王息怒,請聽在下解釋。…貴國愿意一力承擔來自魏國的威脅,我大齊自當鼎力支持,只是楚王陛下,我大齊目前的國力,已負擔不起如此巨大的消耗啊…”
這倒并非是田諱的推脫,齊國確實很殷富不假,但這也得分時期,比如在齊王呂僖的時代,齊國絕對是整個中原最殷富的國家,可問題是,齊王呂僖都過世將近三十年了,老祖宗積累下的那些財富,齊國這些年來都賠地差不多了。
像「諸公子奪位內戰」、「齊楚戰爭」時征召技擊之士、「七國伐魏」時供養百余萬聯軍等等,這幾場耗資巨大的戰爭,讓齊國幾乎耗空了前幾代君主積累下的財富與糧食。
這也難怪,雖說齊國曾經是中原的經濟重心,但終歸不是盛產糧草的地方——就齊國這么大塊地方,一年到頭能產多少糧食?
至少產糧遠遠不及魏國,尤其是控制了韓、衛、魯三國后的龐大魏國。
如今齊國唯一能在產量上超過魏國的,恐怕也就只有「鹽」這一塊了。
在聽罷田諱的解釋后,楚王熊拓面色稍霽,神色復雜地看了一眼田諱。
曾幾何時,包括他在內,曾有為數不少的楚人將齊國視為不可戰勝的國家,因為齊國太富有了,富有到用金錢就能砸得他楚國求和,可現如今他才知道,原來齊國的富有,那也是有極限的——并且偏偏在他們楚國非常需要齊國支持的情況下,突兀地暴露了出來。
可能是擔心楚國因為糧草與軍備的關系而放棄了單獨抗衡魏國的打算,齊國右相田諱又立刻說道:“糧草方面,我大齊可以在滿足己國所需的情況下,將其余所有糧食供應于貴國的軍卒,軍備方面亦是如此。…但楚王若是要求我大齊負擔全部,我大齊萬萬辦不到。非是不肯,實在是無能為力。”
聽了這話,楚王熊拓的面色好看了不少。
雖然不曾完全達成目的,但好歹齊國還是愿意向他楚國提供一部分糧草與軍備的。
想到這里,楚王熊拓要求田諱立刻返回齊國,向齊王呂白稟報此事,然后楚齊兩國再做商議。
待等齊國右相田諱離開之后,楚王熊拓與丞相溧陽君熊盛以及楚水君二人商議。
齊王呂白的態度其實無需去猜,只要他不愿向魏國臣服,像魯王公輸興那般失去君主的地位,那么,齊國就只能鼎力支持他楚國抗拒魏國。
但問題的是,來自齊國的支援比預測的少上許多,這讓楚王熊拓感到有些棘手。
這時,沉默許久的楚相溧陽君熊盛說道:“大王,關于糧食之事,臣有兩條計策。”
“計從何來?”熊拓連忙問道。
“其一,既效仿魏韓兩國的「軍屯田」,據臣所知,韓國最早就在邊境利用士卒屯田,積累糧草,后來魏國也效仿,臣以為這是一個不錯的主意。…亦可以避免大規模征兵后,國內產糧減少一事。”
“軍屯田么?”楚王熊拓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那么其二呢?”
“巴蜀!”溧陽君熊盛沉聲說道。
聽聞此言,楚王熊拓精神一振。
在場諸人,相信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巴蜀,因為早在二十年前,他就與巴人取得了聯系,雙方展開了「楚西巴蜀」的交易,哪怕是近幾年,平輿君熊琥仍然與巴蜀有所交易。
當然,此番溧陽君熊盛提起巴蜀,相信并非不是與巴蜀展開交易這么簡單。
果然,在稍稍一頓后,溧陽君熊盛沉聲說道:“臣不支持楚水君的練兵之策,但考慮到這或許是我大楚唯一能扭轉局面、擊敗魏國的策略,臣建議大王派兵先取巴蜀…巴蜀土地肥沃,臣嘗聽聞,春季巴蜀子民在地上丟下一袋種子,秋后就能長出漫山遍野的糧食,誠乃上天所賜之地。倘若我大楚能奪得巴蜀之地,便有充足的糧草與魏國久戰。”
“奪取巴蜀么…”
楚王熊拓沉思了片刻,皺著眉頭說道:“然巴蜀境內,雖有諸小國林立,但若是遭到外人侵犯,巴蜀諸國卻頗為團結,若要強攻巴蜀,恐怕不易…”說到這里,他好似是想到了眼下的狀況,點點頭又說道:“不過,確實如你所言,若想抵御魏國,我大楚唯有奪下巴蜀。”
說著,他對溧陽君熊盛吩咐道:“熊盛,你立刻派人通知熊琥,令他率軍攻占巴蜀。”
他口中的熊琥,指的即平輿君熊琥。
“是!”
溧陽君熊盛拱了拱手,旋即,他在看了一眼在旁跪坐的楚水君后,又說道:“大王,臣以為,強攻巴蜀或不可取,最好用計離間,逐一擊破。…楚水君精通此道,不如派楚水君輔佐熊琥大人。”
“這個嘛…”
楚王熊拓略微一思忖,轉頭看向楚水君,不冷不淡地說道:“楚水君,你意下如何?”
看著楚王熊拓那冷淡的目光,楚水君就意識到自己此番非去巴蜀不可了,連忙說道:“臣誠懇輔佐平輿君攻克巴蜀,以將功贖罪。”
聽聞此言,楚王熊拓繃緊的臉龐稍稍放松了些。
而在旁,溧陽君熊盛心下亦松了口氣。
雖然沒能勸服楚王熊拓殺死楚水君以絕后患,但能將楚水君打發到巴蜀,倒也不失是一樁好事——至少在巴蜀之地,楚水君那耍弄陰謀詭計的本領好歹是有了發揮的余地。
當然,似這種陰狠小人,溧陽君熊盛最終還是要想辦法將其鏟除的。
他已經想好,回頭寫一封密信派人送給平輿君熊琥,命后者在奪取巴蜀之后,尋個機會將楚水君給殺了,以絕后患。
十一月前后,楚王熊拓將壽陵君景云、邸陽君熊瀝、新陽君項培三人召到了壽郢。
值得一提的是,因為三天柱之一「項末」在討伐魏國的戰爭中亡故,楚王熊拓從項氏子弟中挑選了一人繼承三天柱的名號,即新陽君項培。
對此,就連新陽君項培本人亦有些惶恐,雖說他也是項氏的佼佼者,但終歸統兵不如項末、論勇武不如項孌,因此并未奢望作為「項氏一族」的代表人物,成為楚國三天柱之一。
可沒想到,上蒼給項氏一族開了一個玩笑,他項氏一族的領軍人物項末、項孌堂兄弟二人,居然皆在攻伐魏國時喪生,以至于他新陽君項培,竟真得得到了三天柱的殊榮。
說實話,新陽君項培對此并不高興,因為這意味著他項氏一族正在迅速凋零,這可不是一個好預兆。
在當日的接見中,楚王熊拓將楚水君的計策告知了壽陵君景云、邸陽君熊瀝、新陽君項培三人,并詢問他們三人的見解。
此時的壽陵君景云,在其父景舍的副將羊祐的教導下,已逐漸有了幾分統帥應有的姿態,再不是曾經那個受到父親庇護的「景云公子」,他在得知楚水君的建議后,堅決反對。
他對楚王熊拓說道:“大王,雖此番聯軍戰敗,但因為項末將軍的犧牲,我國此番尚有至少三十幾萬正軍得以返回國內…”
“三十幾萬軍隊,可擋不住魏國。”楚王熊拓打斷了壽陵君景云的話。
壽陵君景云聞言面色一滯。
他堅持認為,楚水君那種卑鄙小人的建議,必定會使他楚國步入深淵。
但遺憾的是,就跟楚國的丞相溧陽君熊盛一樣,他對于「如何招架魏國的報復」一事,同樣沒有什么有效的策略。
新晉的三天柱、新陽君項培亦是如此。
最終,壽陵君景云、邸陽君熊瀝、新陽君項培三人還是同意了此事。
不過,新陽君項培與壽陵君景云二人卻提出了一個條件,即這次所謂的「宋郡練兵」,務必交給他們來指揮,而非是楚水君或類似楚水君的那種對兵事一知半解的門外漢。
值得一提的是,在商談這件事的期間,新陽君項培曾詢問楚王熊拓為何不治罪楚水君。
因為在新陽君項培看來,楚水君簡直就是‘罪不可恕’,畢竟正是因為此人,才害得諸國聯軍慘敗于魏國,害得項末、項孌兩位他項氏子弟中的佼佼者戰死沙場。
對于此事,壽陵君景云亦出言附和,他認為,楚水君應當會此番戰敗背負責任,就像他父親前壽陵君景舍當時那般。
不得不說,壽陵君景云很看不起楚水君那種見局勢不妙、竟拋下麾下兵將獨自逃生的無恥行徑。
為了安撫這兩位統帥,楚王熊拓只好解釋道,他已打發楚水君前往楚西,輔佐平輿君熊琥攻打巴蜀,作為將功贖罪。
聽聞此言,新陽君項培心中的怨氣這才稍稍消退。
魏昭武三年秋冬,中原諸國逐漸回歸和平,雖然這份和平只是暫時的。
十一月前后,魏將司馬尚,帶著家眷從魏國的王都雒陽抵達宋郡「昌邑」。
遠遠看著這座城池,司馬尚心中頗為感慨,感慨于魏王趙潤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相傳并非是一句空話,這不,在任命他擔任「宋郡守」、駐守昌邑之后,竟允許他將家眷帶到昌邑,根本沒有利用家眷威脅他的意思。
不過想想也是,似魏王趙潤這等雄主,豈屑于用這種伎倆?
“兄長怎么了?”
在旁,司馬尚的堂弟司馬弢見兄長搖頭失笑,不解地問道。
司馬弢并非隨同兄長司馬尚前來昌邑任職,畢竟他如今可是燕王趙疆的愛將,他只是陪同兄長一同前來昌邑,好趁這段時間使兄弟倆再聚聚罷了。
司馬尚沒有細說心中的感慨,搖搖頭說道:“沒什么,只是有點感慨罷了。…先進城吧。”
司馬弢點了點頭。
此時的昌邑,駐守的兵馬絕大多數是衛國軍隊,確切地說,是鄄城侯衛鄖麾下的兵卒。
在衛邵、衛鄖、衛振三人當中,如今衛鄖反而是最受魏王趙潤的器重,原因很簡單,因為衛鄖乃是鄄城衛氏的世子,魏國曾經的駐軍六營之一、南燕軍大將軍衛穆,就是鄄城侯衛鄖的二叔。
而趙潤當年,曾與衛穆一同抵擋韓國的軍隊,雖然相處的日子不多,但由于趙潤身上也有一半衛人的血,是故南燕軍大將軍衛穆與趙潤頗為親近。
顧念這份情誼,魏王趙潤重用了鄄城侯衛鄖,讓后者取代了仍有些偏向衛王費的衛邵,成為衛國軍隊的主帥,這讓鄄城侯衛鄖受寵若驚,曾經對魏國的幾絲不滿,當即煙消云散。
在出示了天策府的令牌后,司馬尚、司馬弢兄弟二人順利來到了城內的城守府,從守城的衛國軍隊手中交割了兵權,暫時掌握了這支衛國軍隊。
之所以說是暫時,是因為這支衛國軍隊日后將會被調回衛國,并非是作為司馬尚的直屬軍隊,而司馬尚要做的,就是在這段期間組建他直屬的軍隊,為日后攻略齊楚兩國做準備。
同理,還有被魏王趙潤任命為「任城守」的將領,前韓國上谷守許歷。
“聽說,陛下有意將商水游馬一分為三,其中兩部分交予兄長與許歷將軍?”
在司馬尚的家眷忙著打掃城守府準備入住的時候,司馬弢好奇地問道。
司馬尚聞言微微一笑,問道:“你哪聽來的?燕王告訴你的?”
“哈哈。”司馬弢笑著說道:“兄長不知,燕王對此相當眼紅啊。”
司馬尚笑而不語。
平心而論,如今的魏國已有不少騎軍,比如魏將博西勒的羯角騎兵、燕王趙疆的南燕騎兵、河西守司馬安的河西騎兵等等,但論最有名氣的,依然還是商水軍一系的「商水游馬」。
而現如今,魏王趙潤準備將商水游馬軍的「游馬重騎」,連帶著韓國在上次魏韓戰爭中所剩無幾的「代郡重騎」,在一分為三之后,以軍中老卒為骨干,重新整編擴軍,分別交給馬游、司馬尚、許歷三人。
畢竟齊魯兩國多平原丘陵之地,是頗為適合騎兵的戰場。
“對了。”
好似想到了什么,司馬弢從懷中摸出一本書籍,一臉壞笑地丟給了兄長。
“《軼談》?”
司馬尚不解地看了一眼弟弟。
“朝廷禮部緊急命人刊印的。”司馬弢壞笑著說道:“愚弟萬萬也沒有想到,兄長竟然是陛下早些年派往韓國的奸細!”
“啊?”司馬尚一臉莫名其妙。
“翻翻你手中這本軼談就知道了。”司馬弢忍著笑說道。
司馬尚滿心疑惑地翻開了手中這本軼談,在翻到記載自己軼事的那一篇后,頓時目瞪口呆。
原來,曾經在這本書籍中被魏國抹黑的他,今日竟然搖身一變,成為了‘高瞻遠矚的魏王’早些年安插在韓國的奸細。
“這簡直…”
司馬尚哭笑不得,他感覺這本《軼談》寫的實在是太扯了。
“兄長你就知足吧。”司馬弢忍著笑說道:“燕縐大人被寫得最離奇,說什么在北海與魏軍作戰時碰到了仙島上的仙人,被仙人點化,順從天意歸順了大魏。靳黈大人呢,可能是那幫人實在是編不出來了,居然干脆說當年是印錯了,錯將‘暴鳶’寫成了‘靳黈’…不過我私底下覺得,這多半對暴鳶將軍不愿投魏的報復。”
聽聞此言,司馬尚表情表情的翻看著手中的這本《軼談》,心中暗暗嘀咕:也不知暴鳶將軍在看到這本書后,將會是什么表情。
而與此同時,在韓國薊城一帶,在韓王然的陵墓內,寧愿給韓然守墓亦死活不肯投效魏國的韓將暴鳶,此刻手中正捧著這本《軼談》,氣得整個人都在顫抖。
原因很簡單,在這本魏國緊急刊印的《軼談》中,那些小說家們將當初靳黈、馮颋、公仲朋、田苓等人的所作所為,全部記在了他頭上。
要命的是,還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仿佛活脫脫要將他塑造成被諸魏將趕來趕去的蠢材。
“噗通。”
暴鳶竟被氣得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