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當韓國的將領雁門守李睦義無反顧地準備去當匡扶國家的孤膽英雄時,桓王趙宣已率領著麾下的北一軍,回到了河東郡的安邑。
此刻安邑,正由桓王趙宣身邊另外一位謀士駱瑸打理,在得知這位王爺率軍返回安邑后,駱瑸連忙出城相迎。
此時的駱瑸,亦早已收到了河東守魏忌送來的書信,因此,對于桓王趙宣率領大軍返回安邑一事倒也并不驚詫,唯獨對趙宣委任降將樂成繼續治理晉陽一事,感到有些意外。
見此,趙宣遂解釋道:“此乃周昪的建議,他覺得,此舉或可試探樂成對我大魏的忠誠。”
駱瑸聞言點點頭。
他也覺得周昪的建議很不錯,畢竟就目前「魏韓同盟」的大趨勢而言,他魏國并不能強行占據晉陽,否則難免會被指責吃相難看,但倘若啟用降將樂成繼續治理晉陽,那就完全沒有問題,畢竟樂成暗中已投靠魏國的事,也并非是眾所周知。
“周昪呢?”駱瑸好奇問道。
“還在堯縣。”趙宣解釋道:“為謹慎起見,他決定在界山一帶駐扎一支軍隊,防止樂成反叛。”
“不至于的。”駱瑸笑呵呵地說道。
在他看來,若是樂成‘反叛’,最多也只是丟掉一個原本只已是在名義上歸屬韓國的太原,難道樂成還敢罔顧薊城的王令,對他魏國宣戰不成?
“周昪也覺得樂成不可能會背棄我大魏,但凡是還是小心點為好。”說著,桓王趙宣將話題轉到了河東的戰事方面:“眼下河東這邊的戰況如何?”
駱瑸聞言正色說道:“前兩日剛收到魏忌大人的戰報,戰報中所言,河東軍目前正在夏陽、汾陰一帶與秦將王戩對峙。…王戩軍似乎是兵力不足,暫時還未對河東軍造成什么威脅,但魏忌大人卻不敢掉以輕心,畢竟秦國在北方的駐軍,除了西河的秦將王戩外,還有武信侯公孫起的兵馬…”
桓王趙宣靜靜聽著駱瑸的描述,在聽完后點點頭說道:“大軍初回安邑,需要兩三日整頓,你且發書至汾陰,告訴河東守魏忌,就說本王將在三日后率領北一軍支援汾陰,請他提前做好準備。”
“遵命!”駱瑸拱手應道。
當日,桓王趙宣將整頓大軍的事宜交予大將張驁、李蒙等人,自己則返回了安邑城內的王府。
回到王府后,他在回「書房」還是回「主臥」兩者間有所猶豫。
主臥,其實指的就是他正妻「韓姬」居住的寢臥,也就是當年先王趙偲還在世時,那位因為魏韓聯姻而嫁到魏國的韓國公主,韓王然的堂妹。
這些年來,趙宣與韓氏的關系并不和睦,原因無非就是夫妻二人在對待韓國的問題上始終存在分歧——其實確切點說,是因為桓王趙宣心中有根刺,不待見韓人而已。
想想也是,在近二十年來,韓國與魏國整整打了四場戰爭,魏人能對韓國產生好感才怪。
但是這次,桓王趙宣在猶豫了半響后,卻是朝著北屋主臥走了過去。
可能是因為他最近心情不錯,畢竟,他此番進兵太原郡可謂是大獲全勝,非但攻占了晉陽,還迫降了韓國名將、太原守樂成;也可能是因為他已得知韓國名存實亡,因此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想去看看韓姬。
趙宣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長子名「琥」、次子名「珀」,女兒名「裳」,皆是側室所生。
是的,正妻韓氏無出。
倒不是說這位韓國公主不能生育,只是因為趙宣不喜此女,以往一年到頭也沒有幾次同塌而眠,韓氏生地出來才怪。
值得一提的是,趙宣曾想過休妻,私下向周昪、張驁、李蒙等人詢問,周昪等人早就知道趙宣與韓氏不合,大多支持趙宣。
畢竟在周昪等人看來,當年先王趙偲允諾這門婚事,無非就是想緩和魏韓兩國的關系而已,可現如今,他魏國已無需畏懼韓國,且趙宣、韓氏夫婦二人關系并不和睦,何必強行維持?
但這件事,卻遭到了駱瑸的強烈反對,駱瑸勸說趙宣的理由只有一個:即主母這些年來并無失德之處,豈可休掉這位嫡妻?
除了駱瑸以外,趙宣的母親沈太后亦強烈反對,甚至對此曾將趙宣叫到跟前責罵了一頓,這才使趙宣打消了這個念頭。
于是乎,后來趙宣就納入了幾房他中意的妾室,生下了趙琥、趙珀、趙裳。
片刻之后,趙宣來到了韓氏的寢臥,也會敲門,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進屋后他便發現,韓氏坐在屋內桌旁的椅子上,人伏在桌上,好似是倦了在打盹。
桌上,還擺著一些女工之物,以及一塊尚未繡完的絹布。
看著韓氏消瘦的身體以及單薄的衣衫,趙宣微微皺了皺眉,在左右瞧了幾眼后,取來一件衣衫披在她身上。
可能是這個動靜驚動了正在小憩的韓氏,她好似受到驚嚇般猛地抬起頭來,待看到是自己夫婿時,她小小松了口氣,頗有些不知所措。
見此,趙宣用幾乎沒有起伏的語氣平靜說道:“天氣尚寒,小心受涼。”
韓氏這才發現披在自己身上的衣衫,一只手攥著衣衫的一角,越發有些躊躇。
她幾乎都快遺忘,上回他倆說話是在什么時候。
良久,韓氏小聲說道:“夫、夫君…你回來了?”
“唔。”
“太原那邊…”
“我已打下太原。且韓國…已向我大魏臣服。”
“哦…”
在幾句尬聊之后,屋內頓時又陷入了寂靜。
可能是找不到什么話題,趙宣指著桌上的絹布問道:“這是什么?”
韓氏松了口氣,仿佛是為重新有了話題而感到送心,她連忙解釋道:“這是妾身為裳兒縫制的…”
她口中的裳兒,即是趙宣側室所生的女兒。
“哦?”趙宣聞言有些驚異地問道:“為何單獨給裳兒?”
難道她是嫉妒?
趙宣心下暗暗猜測道。
沒想到韓氏卻解釋道:“琥兒與珀兒二子,府上甚是關照,唯獨裳兒,稍顯…唔,反正妾身平日里也沒什么事,不如就…”
在說話時,她偷偷張望夫婿的面色,看得出來,她著實有些畏懼,或者說,心中不安。
這也難怪,畢竟夫婦倆關系并不和睦的事也瞞不過王府的上上下下,這使得韓氏在王府里也并不是很受尊重,若非遠有沈太后、近有駱瑸照應這位桓王妃,相信韓氏在王府里的日子不會好過。
“原來如此。”
趙宣這才恍然大悟。
趙琥、趙珀兄弟是他兒子,當然會受到府內上上下下的照顧,趙裳是女兒,自然不如她的兄弟倆那般受注重。
重男輕女,自古以來皆是如此。
說實話,這還得虧趙宣乃是趙潤的兄弟,受兄長影響,對女兒也頗為喜愛。
這個女人其實…
在了解了原因后,趙宣暗暗打量韓氏,仔細想想,韓氏其實倒也沒有做過什么讓他感到懊惱的事,只是她的出身,讓趙宣感到有點不快罷了——他最反感的就是曾經屢屢威脅到他魏國的韓國。
見夫婿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韓氏頗有些不知所措,又惶恐又羞澀,低著頭沉默不語。
“你聽說過樂成么?”趙宣忽然問道。
韓氏聞言抬起頭來,有些呆懵,在遲疑了半響后這才小心翼翼地說道:“妾身聽說過,乃是我大韓…”說到這里,她好似想到了什么,有些驚慌地立刻改口道:“是妾身故國的將軍。”
趙宣直視著韓氏。
沒錯,就是因為韓氏最初嫁給他時,一直沒有糾正稱呼,張口閉口「我大韓」,才讓趙宣感到極其的反感——要知道他本來就反感這門聯姻,只是他沒有他兄長趙潤的勇氣,不敢忤逆他父王趙偲罷了。
但也不知怎么回事,這次趙宣在見到韓氏的‘失言’后,心中竟并無多少怨怒。
大概這是因為韓國已經向他魏國臣服的關系吧。
總而言之,他的心情很好。
“沒錯!”
就在韓氏惶恐不安之際,趙宣輕笑說道:“韓國的名將樂成,此番已向我投誠!”
“…”韓氏有些驚訝于丈夫這次居然沒有動怒,在不解地眨了眨眼后,小聲說道:“恭、恭喜夫君…據妾身所知,那樂成似乎是一位很厲害的將領呢。”
“呵呵呵呵…”
趙宣聞言心中大悅。
往日他看韓氏,怎么瞧怎么不順眼,但如今再看,似乎倒也沒什么使他氣惱的嘛。
至少在他炫耀「樂成投效」這件事時,韓氏很配合地恭維著他,雖然看起來有些戰戰兢兢。
這讓趙宣不由地反思,反思自己以往將對韓國的怨憤遷怒到了韓氏身上,這是否有些不公平?
就在趙宣與正妻韓氏首次融洽的閑聊,閑聊前者攻陷太原郡的戰績時,屋外傳來了篤篤篤的叩門聲。
旋即,屋外便傳來了邑丞駱瑸的聲音:“王爺,臣下聽說您來了主母這邊?”
他是桓王趙宣的邑臣(家臣),是故自稱臣下。
趙宣有些意外,抬手示意正要起身去開門的韓氏坐在椅子上,他自己起身打開了房門:“怎么了,駱瑸。”
“殿下、王妃。”駱瑸先是恭恭敬敬地向趙宣與屋內的韓氏各自行了一禮,旋即這才小聲說道:“樂成派人送來急信。”
說罷,他將手中一封書信遞給了趙宣。
趙宣驚訝地拆開書信掃了兩眼,旋即深深皺起了眉頭。
見此,駱瑸驚奇地問道:“王爺,怎么了?發生何事?”
只見趙宣皺著眉頭說道:“好消息是,樂成已勸服陽邑侯韓徐投效我大魏,且二人是真心歸順;壞消息是,據樂成在信中所言,秦國對我大魏用兵,實乃是韓將李睦挑起,且李睦意圖聚攏雁門、太原、代郡三地之兵,反攻薊城,妄想匡扶韓國…”
“竟有此事?!”駱瑸聞言一驚,隨即,他搖搖頭感慨道:“李睦不失是一位忠臣,可惜、可惜…”
“哼。”趙宣輕哼一聲,旋即將手中書信遞給駱瑸,正色說道:“你即刻派人將這封信送往大梁,交予我王兄手中。”
“遵命!”駱瑸拱手應了一聲,旋即在瞥了一眼屋內的韓氏后,微笑著說道:“那…臣下就告辭了,不打攪王爺與王妃。”
說罷,他向屋內的韓氏亦行了一禮,躬身而退。
桓王趙宣有些無語地搖了搖頭,然后回屋關上了屋門。
三日后,桓王趙宣下令北一軍前往河東,在離開王府時,王府上下驚訝地看到王妃韓氏竟然在相送的隊伍中,而且還是桓王趙宣唯一握著手告別的眷屬。
這…怎么回事?
王府上下面面相覷,不知這幾日究竟發生了什么,但有一點他們很清楚,從今往后,他們必須更加尊重那位桓王妃。
與此同時,身在汾陰的河東守魏忌,也已經收到桓王趙宣派人送去的消息,得知這位王爺將在不久之后率領北一軍趕來汾陰,這讓他頓時心中大定。
他立刻派人回覆桓王趙宣,希望后者駐軍「皮氏」一帶,加強那一塊的防區。
事實上,河東這邊還算平靜,但此時在河西郡,魏秦兩國的軍隊已然打地如火如荼。
其中最激烈的,莫過于渭陽君嬴華麾下的鐵鷹騎兵,與河西守司馬安麾下的河西騎兵兩者間的交鋒。
鐵鷹騎兵,乃是秦國精銳騎兵的泛指,能夠得上這個稱呼的騎兵,無疑都是精銳中的精銳,甚至于在馬戰方面,比司馬安麾下的河西騎兵還要強悍一些,好在河西騎兵配置的軍弩強過鐵鷹騎兵。
正因為互有優劣勢,因此,這兩支騎兵在荒野展開了無數次的接觸戰,雙方互有勝敗。
而在主力軍方面,渭陽君嬴華與陽泉君嬴镹,在開春后不久,就立刻展開了對重泉的進攻。
這兩位秦國的王族,麾下有六七萬兵卒,聲勢著實不可小覷。
好在重泉縣城墻堅固,卻城內有諸多防守利器,再加上鎮守此城的,乃是司馬安的副將白方鳴,因此,秦軍攻一連攻打了重泉縣十幾日,也沒能擊破這座堅城。
但不可否認,這支秦軍的威脅很大,因為這支秦軍在騙取了櫟陽、蓮勺兩地后,得到了不少當地魏軍的兵械與戰爭兵器,這使得在秦軍攻打重泉縣的戰斗中,魏卒傷亡眾多。
相比之下,反而是司馬安親自坐鎮的「頻陽」,相對風平浪靜。
不過遺憾的是,似這般風平浪靜的局勢也只是暫時的,因為司馬安已收到消息,得知上郡的「膚施」、「雕陰」,已被秦國將領公孫起攻克——他只是覺得有點納悶,納悶于公孫起的軍隊,為何這般拖拖拉拉。
要知道在司馬安的預測中,在三月上旬,公孫起的大軍就應該抵達「漆垣(yuan)」一帶,籌備攻打他頻陽的事宜。
可眼下都快三月中旬了,在漆垣一帶還是瞧不見公孫起的大軍。
這究竟怎么回事?
不得不說,其實并非是公孫起不知兵貴神速的道理,而是因為他大軍背后被人給咬住了,不是別人,正是魏國的云中守廉駁與九原守馮颋。
三月中旬,廉駁、馮颋這兩位舊日的韓國北原十豪,在收復原中要塞后,征辟了附近游牧部落的戰士,順利地征募了過萬的戰士,再加上廉駁、馮颋二人手底下的魏卒,他倆的兵力暴增到了四萬余。
當時,馮颋的意思是再等候一陣子,征募更多的士卒,卻遭到了廉駁的奚落。
事實上,廉駁的觀點也很正確:秦國的公孫起明擺著就要進攻河西郡了,這會兒不咬住他尾巴,給他施加壓力,難道還要放任他進攻河西不成?四萬余兵力,足夠讓公孫起引起重視了!
當然,雖說觀點正確,但廉駁當時也沒少奚落馮颋,畢竟馮颋是當年被魏軍生擒后投降的降將,而他是被魏王趙潤親自招攬的將領,這讓廉駁在很有面子之余,亦有些看不起馮颋。
好在馮颋一向畏懼廉駁,對后者的奚落更是早已經習慣,因此倒也渾不在意——大不了就在心底狠狠地痛罵廉駁這個匹夫一番,就像往年那般。
于是乎,在三月十五日,廉駁、馮颋二人率領四萬兵力,沿著秦將公孫起的進兵路線揮軍南下,攻打「闕縣」。
此時,秦將公孫起也已經得知原中要塞得而復失,又聽聞廉駁、馮颋兩員魏將率領數萬兵力追殺而來,便派大將王齡率軍支援闕縣,縱使不求擊敗廉駁,最起碼也要擋住后者的軍隊,免得后者在他揮軍進攻河西郡時跳出來給他一記。
三月十八日,秦將王陵率援軍抵達闕縣,同日,廉駁、馮颋亦率領大軍抵達此地。
當時,廉駁叫馮颋就近砍伐林木建造營寨,而他自己,則率領七成兵力試探進攻闕縣,但由于此時闕縣內已有秦國的大將王陵坐鎮,魏軍并未占到什么便宜。
見此,廉駁便立刻退兵,率領大軍回到營地,下令麾下士卒打造攻城器械。
這也算是王陵暫時擋住了廉駁。
三月十九日,公孫起麾下大軍,并不費力地攻陷了防守兵力空虛的「雕陰」。
同日,他也受到了上將王陵的戰報,確認魏將廉駁已被王陵阻擋在闕縣。
在暫時沒有后顧之憂的情況下,公孫起下令兵分兩路,一路攻打南邊的「漆垣」,一路攻打東邊的「定陽」。
原來,是因為公孫起收到了王戩的書信,得知王戩軍被魏軍阻擋在「夏陽」、「汾陰」一帶,不得寸進,是故決定分兵援助王戩。
至于另外一個考量,就是公孫起猜到魏將司馬安此時應該已經在「頻陽」一帶布下了森嚴的防御,因此,他在考慮要不要改變戰術,與王戩合兵,先擊破「夏陽」再說。
畢竟只要夏陽被他秦軍攻破,秦軍同樣可以從這里打開局面,無論是進兵河東還是河西——唯一的隱患是,這條進兵路線,很有可能導致他秦軍遭到河東、河西那兩支魏軍的前后夾擊。
因此,公孫起決定先觀望河西軍的動靜。
所謂的觀望,就是指分出一半兵力,命上將王龁率領這些兵卒前往夏陽一帶,與王戩匯合,猛攻夏陽,看看河西的司馬安是否會將防守重心從頻陽變成夏陽。
倘若司馬安按兵不動,那么,河東的魏忌就必須單獨面對王戩、王龁二人的軍隊,這樣一來,秦軍攻陷夏陽的機會頗大。
倘若司馬安從頻陽抽兵支援夏陽,那么他公孫起就順勢攻取頻陽。
似這般雙管齊下,公孫起自認為他秦軍的勝算并不小。
遺憾的是,他算漏了一點,即此刻的河東郡,可不單單只有魏忌的河東軍,還有桓王趙宣的北一軍。
不難猜測,王戩、王龁、魏忌、趙宣四人率領的軍隊扎堆在夏陽、汾陰、皮氏一帶,必定會引發自此戰打響以來最大規模的戰事。
三月二十六日,張啟功帶著韓王然的妻兒,抵達了大梁,并將韓王然臨終前的書信,交到了魏王趙潤手中。
同日送達的,還有桓王趙宣派人送往大梁的,那封由降將樂成親筆所寫的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