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衛公子瑜暗暗觀察著趙弘潤這位表弟時,趙弘潤亦不動聲色打量著前者這位表兄,表兄弟倆對坐半響,竟誰也沒有率先開口說話,使得亭子內的氣氛略顯有些清淡。
這可并非趙弘潤的本意,于是率先開口問候道:“表兄,不知姨母最近身體可好?”
聽聞此言,衛瑜拱手回道:“托潤公子吉言,家母身體康泰。”
在旁,雀兒與衛驕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衛瑜:明明他們家殿下已放下姿態,主動示好,可這位衛公子瑜,卻絲毫沒有攀附親份的意思,由此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性格靦腆且自尊心頗為強烈的人。
趙弘潤亦察覺到了,察覺到了眼前這位表兄看似謙和守禮、實則有意無意疏遠的態度。
不過對此他并不感覺奇怪,畢竟他倆雖說是表兄弟,但從彼此出生后就素未謀面,因此,不熟悉反而是正常的。相反,倘若這位表兄一上來就與他攀附親份,那他反而會感覺別扭。
不過這個氣氛,也使得表兄弟倆的閑聊變得尤為沉悶,這也難怪,畢竟有很多敏感的話題趙弘潤與衛瑜都不想主動提起——比如說,上回戰爭期間,衛國遭到韓將司馬尚率軍進犯一事。
而這,就使得這表兄弟倆能聊的話題,很少很少。
忽然,趙弘潤好似想到了什么話題,問道:“我聽說,「薛陵侯」的爵位被外家人繼承了?”
“外家人?你指的是現任的「薛陵侯衛鄣」么?”衛瑜輕笑了一聲,略有些感慨地說道:“好些年前的事了。”
表兄弟倆口中的「薛陵侯」,指的即是他們倆的外祖父,衛國的「薛陵侯衛朔」。
這個老頭當年生下了一對在衛國素有美名的女兒,大女兒即是如今衛王的王后,人稱「大衛姬」,乃是衛公子瑜的生母;而小女兒,即是趙弘潤的生母衛姬。注:這里的姬并非指名諱,而是指有地位的女性。
但是很遺憾,薛陵侯衛朔并沒有子嗣,因此,這老頭曾經從同宗過繼了一名養子,即如今的「薛陵侯衛鄣」。
趙弘潤的生母小衛姬姑且不提,畢竟后者在趙弘潤誕下時就因為難產而過世,而大衛姬,也就是衛公子瑜的生母,他與衛鄣的關系并不和睦。
“主要是衛鄣…唔,在繼承了外祖父的爵位后,仍與其出身的本家來往過密。”衛瑜向趙弘潤解釋道。
在這個時代,「過繼」是有講究的,就拿衛鄣來說,他出身「平邑衛氏」,是「平邑侯衛鄢」的第三個兒子,但是在過繼到「薛陵衛氏」,成為「薛陵侯衛朔」的兒子后,哪怕衛鄣后來碰到「平邑后衛鄢」這位親生父親,也不可以稱呼「父親」,只能喊叔伯,親父子二人實則已經算是兩家的人。
但衛鄣很不地道,他一方面繼承了「薛陵侯衛朔」的爵位與家產,一方面卻仍惦記著回歸「平邑衛氏」的宗譜,這讓「薛陵侯衛朔」的長女大衛姬感到非常不滿——她甚至有些懷疑,當初衛鄣過繼到她「薛陵衛氏」,是否是一場為了竊取她「薛陵衛氏」的陰謀。
不過最近,衛鄣倒是老實了,因為韓將司馬尚在從繁陽攻入衛國領土后,頭一個打的是「頓丘」,第二個打的就是「平邑」。
為此,平邑衛氏死了很多人,「平邑侯衛鄢」,也被韓將司馬尚生擒,吊死在平邑的城樓上。
當然,在韓將司馬尚后續對衛國東部的進攻中,「薛陵」亦慘遭韓軍攻陷,不過衛鄣早就逃跑了,雖然損失了許多家產,但一家幾口倒是相安無事。
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薛陵侯衛鄣」投奔了他的義妹,即衛瑜的生母大衛姬,懇求后者支持他重整家業,因此目前頗為老實。
“薛陵…被韓軍攻陷了么?”趙弘潤略帶唏噓地問道。
雖然他從未在衛國的薛陵待過,但這座縣城怎么說也是他生母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因此他心底多少有些別樣的感情。
“唔。”衛瑜點了點頭,隨即寬慰道:“我去薛陵看過,韓將司馬尚,唔,還算是一位嚴以律軍的將領,并未為難城內的平民,只是城內的貴族就遭殃了,家產被韓軍哄搶不說,還丟了性命…對了,聽說司馬尚已被正式推舉為北原十豪之一了。”
對于司馬尚成為北原十豪,趙弘潤倒是并不意外,畢竟北原十豪當中的「代郡守劇辛」,在被商水軍大將軍伍忌生擒后,被他下令處死,再加上已投降魏國的「原上黨守馮颋」,北原十豪一下子出現了兩個空缺,自然會選擇優秀的將領補替。
選擇司馬尚這位韓國素有名氣的將領補替北原十豪,趙弘潤并不吃驚。
相比之下,他更加好奇另外一個空缺的名額由那位韓國將領繼承。
與衛瑜聊了片刻,表兄弟倆逐漸熟絡起來,不過衛瑜還是沒有與趙弘潤稱兄道弟的意思,顯然是有些忌憚趙弘潤這位表弟在魏國的地位與權勢,不過比起方才他倆初次相見時,氣氛明顯已融洽許多。
“此番表兄前來我大梁,不妨趁機參觀一下我大梁。”說著,趙弘潤好似想到了什么,下意識瞥了一眼衛瑜乘坐的馬車,隨口問道:“表兄這次前來,可曾…咦?”
剛說半截話,他忽然看到衛瑜那輛馬車的車廂窗口,有兩個可愛的小家伙正探頭探腦地看著他們。
注意到了趙弘潤的表情,衛瑜轉頭瞧了一眼,隨即臉上露出幾許苦笑,拱手說道:“小孩子無禮,讓潤公子見笑了。”
趙弘潤當然不會介意,笑著問道:“莫非是表兄的子女?”
衛瑜點了點頭,遂向趙弘潤解釋了一下,那兩個小家伙,是一母所生的雙胞胎,男童叫做衛云,女童小名寧寧,俱是他的正室夫人所生。
“過來嗎?這里有好吃的。”趙弘潤從石桌上的碟子里拿起一枚梅干,誘惑著那兩個小家伙。
沒想到,那兩個小家伙卻仿佛受到了驚訝似的,唰地一下放下了窗簾,就再沒有什么動靜了。
隱約可以聽到,馬車內有一個女聲好似在低聲訓斥著。
“表兄,你與嫂子二人的家教未免也太嚴了吧?”對衛瑜說了句,趙弘潤轉身對雀兒說道:“雀兒,你拿些吃食到馬車內,給那兩個小家伙解解饞。”
雀兒點點頭,拿起一盤梅干走向馬車,衛瑜來不及拒絕,只得苦笑搖頭。
不過他也漸漸看出來了,眼前這位表弟,那是真的放下了架子欲與他交善,可能是因為他倆的母親是親姐妹的關系。
而這,讓他的心情不禁有些復雜。
片刻之后,馬車內就傳來了兩個小家伙的歡呼聲,還有一位女子無可奈何的勸阻聲。
隨即,馬車上走下一位端莊賢淑的女子,見此,趙弘潤當即起身,主動見禮,因為他猜測,這位女子多半就是他表兄衛瑜的正室夫人。
“小弟趙潤,見過表嫂。”
那女子有些吃驚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隨即盈盈拜道:“妾身衛陳氏,見過叔叔。”
“表嫂多禮了。”趙弘潤抬手邀請這位表兄的夫人入座,后者在用眼神詢問了一下其夫君后,謝禮之后在石桌旁坐了下來。
隨后沒過多久,雀兒便一手牽著一個小家伙也走下了馬車,來到了亭子這邊,只見那兩個身高只比石桌高半個腦袋的小家伙,圍在石桌旁踮著腳點張望桌上碟子里的干果,衛瑜夫婦二人固然是感到很是尷尬,可趙弘潤卻怎么看怎么歡喜,笑呵呵地用吃食逗著這兩個小家伙。
見此,衛瑜好奇地問道:“潤公子的夫人,還未養育么?”
“表兄,你再這樣客套,我可真的要生氣了。”趙弘潤故意板著臉說了句。
衛瑜搖了搖頭,只好改稱「賢弟」又問了一遍。
聽了衛瑜的詢問,趙弘潤也不知該什么回答。
其實吧,無論是他還是他那幾位女眷,包括此刻正在逗著那兩個小家伙的雀兒,其實都是喜歡小孩子的,但對于年紀輕輕就成為父親這事,趙弘潤心底始終有些抵觸與不安。
“有時候吧,我感覺自己都仍像個小孩子,當真是沒什么信心教導子女。”趙弘潤苦笑著說道。
這話,聽得衛瑜滿臉驚詫。
想來他萬萬也沒有想到,南征北戰、戰功赫赫的魏公子潤,竟然會說出這番話來。
不過對于趙弘潤的話,宗衛長衛驕卻暗暗點頭。
只有與趙弘潤最親近的人才會明白,這位殿下或許在外面霸道、強勢,可某些時候,的確仍有些孩子氣。
不過再是沒信心教導子女,趙弘潤也沒辦法再拖下去了,一來是沈淑妃那關過不了,二來嘛,蘇姑娘的年紀也越來越大了,他拖得起,蘇姑娘可拖不起。
一行人坐在十里亭閑聊了一陣,隨即趙弘潤便邀請表兄衛瑜一家入大梁到他肅王府用飯,權當為后者一家接風。
對于趙弘潤的盛情邀請,衛瑜無法拒絕,唯有滿心感慨地感謝。
在兩輛馬車朝著大梁進發的途中,衛瑜的夫人衛陳氏,在馬車內歡喜地對夫君說道:“夫君這位表弟,似乎是頗看重親份,如此,我一家在大梁,倒也能有所依靠。”
衛瑜微笑著點了點頭,但他的心情卻有些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