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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五章 顛倒幾何

  正午時分,也是午飯的時辰。

  百濟峰的羽士弟子,相繼出現。其中不乏日前新晉的弟子,當然也少不了馮田、阿述與阿三。百多位弟子循著峭壁間的石梯索道,魚貫而下,又繞過山坡,陸續走向一個山洞。

  此處共有五個山洞,眾人所去的最大的山洞,應該是個飯堂,也就是用餐的地方。而地藏洞的弟子,則是搬運著木盆、木桶,將燒好的飯食送過去,仿佛酒肆跑堂的伙計在忙忙碌碌。

  無咎依然坐在石頭上,狀態很悠閑。他挑水砍柴的差使,從明日開始,今日除了挨頓打之外,再也無所事事。不過他灰頭灰臉,衣衫不整,旁邊丟著包裹,倒像是個逃荒落難之人,

  轉眼之間,幾道熟悉的身影走來。

  無咎抬了抬手,逐一打著招呼。

  那是幾個千慧谷的弟子,今早還是伙伴,如今不過正午,卻已形同路人,竟然沒有一個人正眼瞧他。

  無咎有些尷尬,繼續百無聊賴般地舒展雙臂,像是在撩弄著清風,天氣不錯的樣子。

  又有三人走來,其中一位,帶著討好的口吻驚訝道:“哎呦,這不是大師兄嗎…”

  哼,狗東西,有點記性,還算沒有忘了本人。

  無咎稍感安慰,回頭笑道:“阿三…”

  那黑瘦大眼的家伙,以及兩位壯實的年輕男子,正是阿三與馮田、阿述。而三人走近,并未停下腳步。其中的阿三雖然拱起雙手,卻是看向正前方。他嘴里呼喚的大師兄,另有其人,只見十余丈外的仲子,正在微微頷首。隨后的馮田與阿述,眼光一瞥,似有錯愕,又有不屑,轉而匆匆離去。

  無咎扭著頭,咧著嘴,旋即兩眼一翻,拎著包裹站起身來。

  有道是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啊!

  回想神洲的仙門,雖也紛爭不斷,至少沒有忘了祖宗的禮法,懂得謙卑忍讓,多有人情味啊。而此地的人們,更多的是將寫在臉上,坦蕩,又叫你無可奈何。

  還是神洲好,有點想家了!

  還有家嗎?

  在神洲的時候,沒有家,而孤身天涯,神洲便也成了寄托的所在。

  人在異鄉為異客,落霞歸處是我家…

  無咎感慨了一番,跳下大石頭,本欲返回返回住所,又奔著弟子們用飯的山洞走去。

  臨近山洞,迎面遇到一人,臉色漠然,神情陰冷,手里抓著一個酒壇子。

  無咎佯作未見,轉身回避。

  “何故亂竄?”

  仲子的眼光斜睨,冷冷發問,又灌了口酒,滿嘴的酒氣熏天。

  “餓了,用飯!”

  無咎低頭應道,好像很害怕。

  “明日砍柴百斤,再挑滿水缸,否則我饒不了你,哼!”

  仲子恐嚇了幾句,哼了一聲,然后拎著酒壇子,搖搖晃晃而去。

  無咎則是看向山洞旁邊的幾個水缸,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砍柴百斤?很輕松啊。挑滿水缸?又有何難。

  越過相鄰的山洞,便是弟子們用飯的地方。

  透過幾丈高的洞口看去,里面應該有數十丈方圓,并鑲嵌著明珠照亮,很是寬敞清爽。當間則是擺放著幾個長長的條石,兩側坐著用飯的弟子,有百濟峰的,也有地藏洞的,彼此界限分明,顯得尊卑有序。在山洞的角落里,擺放著幾個石頭打造的條幾供案,地上還堆放著幾排酒壇子以及不知名的雜物。而洞口則是站著幾個地藏洞的弟子,圍著圍裙,守著幾個木盆木桶,手里拿著木勺木鏟…

  “這位師弟,用飯否?”

  發放飯食的弟子中,一位面皮白皙的男子在點頭示意,正是此前登門拜訪的方為,卻少了親熱,而是手持木勺敲了敲木桶:“參湯,沒了;靈犀肉,沒了,燉蛟羮,也沒了,尚剩下幾個靈泉水蒸煮的黃粱餅子…”

  無咎全無食欲,卻甚是好奇。

  地藏洞的伙食不差啊,又是參,又是靈犀,還有蛟羮呢,便是餅子,也是靈泉水蒸煮的,嘖嘖!

  不過,那個方為,怎么像是在打發要飯的?

  “咣當”

  方為將手中的勺子扔進桶里,淡淡說道:“還請這位師弟記住用飯的時辰,下回趕早!”

  “既然如此,我順便瞧個好奇…

  無咎沒有享用黃粱餅子,也沒有離去,更沒有介意方為的冷淡,而是面帶笑容,東張西望,然后背著包裹在山洞內閑逛起來。

  用飯的弟子,在長長的條石前坐成幾排,每人的面前都是有菜有湯,一邊吃著一邊小聲說笑。有的在分享修煉心得,有的在交流仙門的見聞,也有的在自我吹噓,當然也會惹來陣陣的嘲笑。對于背著包裹、探頭探腦的某人,則是丟來一個個鄙夷的眼神,仿佛見到一個亂飛的蚊蟲,雖微不足道,卻又驅趕不去而令人厭惡。

  無咎好像是知道自己討嫌,閑逛了幾步之后,直奔山洞的角落而去,旋即已是眉開眼笑。

  角落的地上,擺放著不下數百個酒壇子,壇子里應該裝著來自凡俗的老酒,隔著幾丈遠便能聞到淡淡的酒香。

  唉,只因貪杯惹禍,痛定思痛之后,因而戒酒多年,不料今日還是一見如故。或許,到了開戒的時候?

  豈不聞:少年孟浪難回首,風雪離人不飲酒,且待七星出神洲,一掛銀河醉千秋!

  嘿,我公孫無咎,又活回來了…

  無咎只覺得心緒難抑,伸手抓起一個酒壇子,拍開泥封,昂首便是“咕嘟、咕嘟”猛灌。酒水飛濺,仿如泉涌;辛辣入口,火燒滿懷。一股濃烈的酒意直沖頭頂,又瞬間化作烈焰燒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在隨之顫抖,跳躍的神魂飄飄欲飛!

  哎呀,真是痛快!

  多年之塊壘胸膛,不曾這般的宣泄釋放。之前亦曾飲酒,不過為了應景。今日豪飲,才是真正的自我…

  “住手!”

  有人大喊:“此地的藏酒,非管事師兄與羽士高手而不得享用!”

  “砰——”

  空酒壇子落地,十斤老酒已然下肚。無咎轉過身去,順勢擦了把嘴角的酒水。

  竟然是方為,那個同為人族的弟子,他顯得很憤怒,在大聲叱呵。與此同時,用飯的弟子們也紛紛看來。

  無咎的兩眼迷離,似乎醉了,卻眉梢上揚,嘴角掛著孤傲不羈的笑意。便仿佛當年的那個浪子,又回到了有熊的都城,不管是艱難險阻,還是生死桎梏,他只管無所畏懼而一往無前!

  無咎伸手再次抓起一個酒壇子抱在懷中,然后緊了緊肩頭的包裹,又昂著腦袋誰也不看,徑自在眾目睽睽之下穿過山洞揚長而去。

  方為有心阻攔,卻又遲疑不定,急忙隨后跑了出去,他要稟報管事的大師兄…

  無咎回到住所,扔下包裹,躺在榻上,而懷里依然抱著酒壇子,隨即又是“咕嘟、咕嘟”猛灌。

  當熾熱的火燒燃遍全身,濃烈的憂郁浸透了肝腸,他醉了。

  依稀仿佛,風華夜雨,西泠秋景,白衣人影,紅塵夢碎,紛至沓來…

  仲子隨著方為趕來,卻見某人滿臉的酡紅,懷里抱著空酒壇子,歪倒在石塌之上,竟呼呼大睡而酣醉不醒。他挽起袖子便要發作,隨即又哼哼一聲掉頭離去。方為追問究竟,只聽道:“酒醉不知疼,此時打他倒是便宜…”

  無咎不知道躲過一劫,或許也沒有放在心上。憑借仲子的修為,只怕還傷害不了他的性命。他猶自沉浸在夢境之中,一時難以自拔。好多年不曾有夢,似有淚水,涌出眼簾,又化作飛雪,還有一面戰旗在風中裂響…

  天色漸曉,夢還未醒。

  一道人影出現在洞室中,輕聲呼喚:“無咎師弟,切莫誤了挑水砍柴的時辰…咦,你竟這般脆弱,夢中流淚…”

  石榻上,無咎還是抱著酒壇子斜躺著,嘴角掛著口水,眼角掛著淚痕。其憊懶狼狽的模樣,渾似一個嗜酒貪杯的酒徒,或許意猶未盡,且去夢中買醉。聞聲,他驀然醒轉,急忙丟下酒壇,擦拭著口水淚痕:“我何曾流淚,風大瞇眼…”

  他稍稍坐穩,又怔怔恍惚。

  風大瞇眼?

  這句話熟悉,好像自己說過。記得那個深秋的后花園,有個鬼怪精靈的人兒…

  “無咎,我昨日職責在身,只得公事公辦,今日怕你誤事,特來知會一聲。大師兄要找你麻煩,還須多加小心才是啊!”

  “方為?”

  無咎看清來人,很是意外。

  喚他起床的,竟是方為,人前人后,兩樣的嘴臉。

  “你我人單勢弱,只能暗地里相互關照,還請多多見諒,切莫耽擱…”

  “哦,多謝,尚不知如何外出挑水砍柴?”

  “砍柴弟子已在洞外等候,你只須跟隨便可,我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辭…”

  不待多問,方為又匆匆沒了人影。

  無咎只得跳下石榻,伸手摸了摸靴子里的小刀子,撿起原封未動的包裹,抬腳走出了洞室。

  洞外的山坡上,果然已站著十余位弟子,還有一位年長的弟子在大聲示意:“你是無咎?這是你的柴刀、繩索與扁擔、木桶。日落之前,務必砍柴百斤,挑滿一缸水,否則必遭大師兄嚴懲。時辰不早,爾等去吧…”

  無咎循聲走去,抓起柴刀插在腰間,又將繩索背在肩頭,跟著弟子們往前走去。至于扁擔木桶,沒有理會。待砍柴過罷,再挑水也不遲。

  天光拂曉,而地藏洞所在的山谷,依然籠罩在晦暗幽深之中,并有陣陣霧靄隨風彌漫。

  無咎走了幾步,昂首長吁,仿若宿醉未消,喘息中依然帶著淡淡的酒氣。

  嗯,昨日靈霞山挖井,今朝百濟峰砍柴。人生就是車轱轆,一不小心就轉了個圈子。之所謂天道輪回,且看此番顛倒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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