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日的重慶,,溫度已超過了30度,潮濕中透著悶熱,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娘希匹,娘希匹…”陣陣罵聲從曾家巖委員長官邸中傳出來,讓所有聽到的人都不寒而栗。
衛士們一個個如臨大敵,明明已熱得頭昏腦漲,卻連大氣也不敢喘,筆直得硬挺著。匆匆忙忙趕來覲見的成都行轅主任兼四川省政府主席張群在客廳里也聽到了罵聲,放下了蓋碗茶,忍不住皺起眉頭,若有所思地拍著座椅扶手。
少傾,從樓梯上下來了宋美齡,他連忙站起身來問候:“夫人好!”
“岳軍先生來了,請坐請坐!”宋美齡臉色看上去似乎還平靜,但眉頭間的憂慮無論如何也揮斥不去。
“夫人,出了什么事,委員長為何如此震怒?”
“還能有什么事,讓美國人給氣的。”
張群這層級知道很多事,心想一般美國人不可能惹委員長大動肝火,來頭應該不小,便不肯定地猜道:“難道是史迪威?他現在不是在印度么?”
“昨天匆匆忙忙飛回來,說有緊急軍務面談,結果說了沒幾句,兩人就吵了起來,史迪威撂下話走了…”
還沒說完,樓上“哐啷”一聲,顯然是花瓶砸碎的聲音,張群眉頭一跳,看來自己來得真不是時候,就在他準備開口仔細詢問時,仆人們又把陳布雷引了進來。
宋美齡馬上道:“委員長恐怕很快要召見你們,政治上的事還請兩位先生多發表意見,你們給他出出主意,讓他消消氣、去去火,我先去休息下就不陪你們了。”
“是!”兩人一起目送宋美齡離開。他們心里很清楚,這當然是欲蓋彌彰的障眼法,第一夫人對政治介入之深是親信人員都知道的,之所以要回避,肯定有其他原因。
不過兩人沒時間感慨,馬上頭碰頭商議起來究竟史迪威說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剛剛接到通知…”陳布雷顯然也一頭霧水。
“知道為什么召見我來么?”
“知道一點…”陳布雷沉吟片刻剛想說,忽然看到軍事參事室主任、最近負責對英美外交事務的王世杰從樓上走下來,兩人急忙上前迎住,問道:“剛才到底怎么回事?”
“我陪同史迪威來覲見委員長的,今天他來得很急,態度卻比以前更加惡劣,話說了一大通,每一句聽上去都很刺耳。”王世杰苦笑道,“說了沒幾句兩人就吵起來,雖然我和夫人在中間極力斡旋,但根本談不攏…”
兩人圍住王世杰問長問短,總算是把史迪威今天到來的四層意思說清楚了:
第一,羅斯福原本要派華萊士副總統到中國來訪問,但因為目前航路被封鎖不太安全,暫由史迪威和駐華大使接手進行前期溝通,華萊士擬定于秋季啟程;
第二,華盛頓方面提出要和接觸,還要在延安設立觀察組,安排觀察員和軍事聯絡員;
第三,美國人口氣很強硬,要求委員長派30萬軍隊入印度參戰,時間限定3個月,速度越快越好,同時還要在國內戰場向日軍發起全面反攻;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如果做不到這些,美國可能因印度通道被封鎖而考慮停止援華…
兩人倒吸一口冷氣,這四條哪一條委員長都不能接受,難怪如此暴怒。
三人正想坐下來好好談一談,冷不防委員長待從室第一處主任林蔚又走了下來,恭請地邀請張群和陳布雷兩人上樓覲見,于是三人的談話尚未展開就匆匆忙忙結束了。
“岳軍先生、布雷先生,你們來得正好,坐,坐…”蔣介石雖然余怒未消,但面對兩人時還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張群不動聲色地坐下去,眼睛的余光看似不經意間掃過了地上那堆碎瓷片,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蔣介石發現了張群的異樣,自我解嘲般地說道:“定力不夠,定力不夠,實在沒忍住,讓兩位見笑了。”
“不敢,不敢…”
“雪艇先生和你們說了史迪威的來意吧?”
兩人一起點頭,這才恍然大悟為什么今天王世杰口風這么松,原來是奉命向他們通報情況的。
“那就好,等會就一起議一下。”
張群本來憋著一肚子話想問,但現在情況不明,他不好直接開口,免得犯了忌諱;陳布雷明顯有所顧忌,也沒開口多說;蔣介石火氣猶在,需要靜靜心神才能繼續說話,一時間鴉雀無聲,會議氣氛頓時顯得沉默起來。
沒過多久,蔣本人率先打破了沉默:“史迪威的事情先放一放,其他有件機密事需要找兩位商量,所以特意把岳軍先生從成都召喚來,找其他人談我不放心。”
張群和陳布雷立即受寵若驚地站起來:“委員長言重了,”
“坐嘛,坐嘛,不要拘束。”蔣介石回頭吩咐林蔚,“把戴局長的密電拿來給兩位看。”
看完電報之后,兩人臉色陰晴不定,均若有所思。
“電報是昨天上午戴笠拿來的,渠道絕對可靠,但和我們聯絡之人發生了變化,原來主持桐工作的是板垣征四郎,他早期一直躲在幕后,在前臺的是今井武夫…”
所謂桐工作是1939年日軍大陸攻勢暫時告一段落后針對重慶政府展開的政治誘降工作,重慶方面派出由軍統駐香港站特工曾政忠假扮宋子良參加桐工作,假意與日方代表今井武夫展開和談,實則是試圖摸清日本的戰略底牌。會談斷斷續續持續了3年之久,非但沒什么直接成果,反而被軍統方面摸清了不少底細,后來這項工作被東條英機叫停,但石原莞爾上臺后,主持人換成了土肥原賢二,不但工作重新開展,而且明顯分量加重,話語權也更響亮。
電報不是最新雙方商議的結果,而是土肥圓代表日軍大本營發過來的情況通報:
第一,日軍即將展開印度攻略,先期已占領錫蘭島;
第二,日軍將陸續從中國大陸抽調兵力去日本,希望重慶當局不要干涉,更不要試圖派兵進入印度;
第三,如重慶當局答應日方條件,日方將撤去對長沙的攻擊態勢,無償移交1020個縣城,并在印度戰事告一段落之際,將宜昌、南昌兩座大城市和平移交,還可奉送一部分軍火;
第四,如重慶當局不答應上述條件,堅決要出兵緬甸或印度,則日方不但要痛擊中國遠征軍,還將向延安當局移交同等數量縣城,讓國共控制區加快接壤,同時出售大量軍火給延安…
兩人看了半天,再結合剛才史迪威的情況,心里大體有了數——印度方向一定問題很大。
“1020座是戴笠手下自己加上去的,日方開口說10座,他認為談到20座是有把握的。”
張群點點頭,心里大體明白為什么自己會被召喚而來了,作為“知日派”的典型代表,當初他沖在中日外交的第一線,具有豐富的經驗。更重要的是,他張群是知日派,不是媚日派或者降日派,這才是能獲重用的緣由。
他問道:“印度出了多大事?”
“日軍在德軍配合下進攻錫蘭,3天占領全島,數萬英軍投降,現在印度方向風聲鶴唳,英國人恐怕保不住印度了…”
“德軍?”張群眼珠子瞪得滾圓,“德國人怎么也來了?”
“英國人雖然語焉不詳,軍統還是弄到了一些情報:日方幾個月前派出海軍跑到大西洋幫德國人痛打了一頓美國人,德方大概投桃報李,派出陸軍幫助日方進攻印度。具體兵力不詳,但參謀部估計23個師沒問題。”蔣介石嘆了口氣,“美國人擔心英國人守不住印度,特意拉我們幫忙,本來這事情大家可以坐下來好好商量,但史迪威來了之后口氣不善,倒像是下最后通牒一般,真是豈有此理!”
“30萬軍隊?哼!”陳布雷怒道,“美國人真敢開口,他們怎么不派30萬大軍去印度?他們知道我們怎么過去么?還限定3個月?真不知所謂。”
“委座不想派兵?”張群沒直接表態,反而小心翼翼地問道,“部隊是可以抽調的吧?”
“為英國人火中取栗的事我肯定不想干,但美國人的態度也要掂量一下。英國丟掉中東后,海軍連吃敗仗,美國人明顯被逼急了,他們不是不想保衛印度,而是沒法提供增援,所以才找到我們。印度對我們很重要這一點毫無疑問,但日方威脅也不能等閑視之。現在在華北一片已成燎原之勢,他們對日軍游而不擊,回頭卻專門搶奪友軍地盤,閆百川向我哀嘆,山西已被全面包圍…”
有這幾句話,張群基本摸準了他的思路:
第一,他堅決反對美國與延安接觸,更不同意讓美援物資送到延安;
第二,對目前快速發展表示擔心,現在大家都在和日軍做生意,彼此心知肚明,同樣是生意,從中受益顯然更多、更大——華北方向的局面就是明證;
第三,英國人的德性通過第一次遠征軍作戰已看得很清楚了——完全不可救藥,這次史迪威不但提出要這么多軍隊還要求得到指揮權,在他看來簡直是做夢;
第四,美國人的援助和駝峰航線還是要維持的,無論對持久抗戰還是今后的政治局面都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