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種“中西合璧”的陣圖,是張芝棟鉆研兵學的心得用于實戰的體現。
一名軍官手執一把環首大刀,在他的指揮下,三排拿著步槍的士兵排列整齊,在隆隆的炮聲中向前走去。
叛軍顯然對官軍夜間發動大規模進攻感到有些驚慌和迷茫,竟然沒有射擊,許多人從塹壕當中探出頭來,驚奇的向這邊望來。
軍官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鬼頭刀,大聲喊道:“第一隊!開火!”環首大刀在發喊的同時,如同閃電一樣揮落。
第一排的官軍士兵們開槍了,他們射出的子彈準頭普遍不是太好,第一輪射擊只擊中了幾名叛軍。被擊中的人抽搐了一下,發出了一聲聲的慘叫。
“第二隊!開火!”軍官繼續吼道。一輪排槍過去,這次打得比較準,伴隨著地聲聲慘叫,借著月光,林旭看到好多叛軍都是頭部中彈,鐵定活不下去了。
“第三隊!開火!”
“裝彈!”
雖然訓練過很多次,官軍士兵們也是在很認真的進行著戰斗,但他們依然是手忙腳亂。不少人一面裝彈,一面看著被擊斃的敵人。對好多人來說,這是他們第一次在戰斗中殺人,就這么遠遠的放槍,對著躲藏起來的敵人。對于這些沒有上過戰場的普通士兵來說,這種刺激帶來的壓力是非常大的。
裝彈花了快一分鐘才完畢。軍官高聲喊道:“弟兄們,亂黨就在前面。打垮了他們,咱們就有賞錢,咱們的父母家人就有地種,不會餓死,大家說,咱們怎么辦?”
“殺!”一些頭目都是事先受過吩咐的,他們率先喊道。
“咱們都是湘鄉人,家園給叛黨占了,咱們怎么辦?”
“殺!”不少官軍士兵都跟著喊起來。
“叛黨殺了咱們的鄉親,咱們怎么辦?”
“殺!”士兵們都喊了起來。
“叛黨搶了無數金銀財寶,就在那里,咱們怎么辦?”
“殺!”
“叛黨搶了好多糧食,就在那里,咱們怎么辦?”
“殺!”
“叛軍搶了好多女人,就在那里,咱們怎么辦?”
“殺”
“搶糧!搶錢!搶娘們!”
“殺!”
官軍士兵們就在這樣的口號中振奮起來。激烈情緒在一次次的口號呼喊中被引向了戰斗的情緒。沒有人熱愛殺戮,但是為了父母親人,為了土地,為了財富,為了女人,為了能夠活下去,有些事情是必須做的。在各種外部環境和內部情緒的共同作用下,這些本來純樸的鄉民們一個個高喊著“殺!”逐漸進入了戰斗狀態。
看到士兵們已經進入了基本狀態,至少已經排除了恐慌以及擺脫了對殺戮的畏懼,軍官高聲喊道:“前進!”喊完,他便走進了隊伍當中。
叛軍直到這時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事,他們遠遠的抬起了各種火槍,瞄準了涌動的官軍人流。
軍官的環首大刀筆直的指向了敢于用火槍對著官軍的叛軍,士兵們也紛紛瞄準。
“第一隊!射擊!”軍官再次揮下鬼頭大刀。
時光仿佛回到了一百多年前,當年大乾征討準噶爾部時,部隊就這么呈密集隊列,根本沒有什么掩體之類的東西,就這么站得筆直,開始對著敵人射擊。對面傳來了多聲慘叫,應該是有不少人被打倒了。不過敵人也不是一味的在那里挨打。先是零星的幾聲槍響,接著綿密的槍聲響了起來。
那名指揮的軍官沒有被擊中,他看也不看,環首大刀指向了方才叛軍開槍的那個位置,喊道:“第二隊,向著那邊的煙霧!射擊!”
又是一輪排槍,對面傳來了一片慘叫聲。
軍官接著喊道:“第三隊,射擊!”
林旭知道,這是最原始的“排隊槍斃”戰術,一般來說,如果在比較遠的距離上,部隊還會多進行幾次對射。不過叛軍的陣地本來就不大,沒有這個時間。第三輪射擊完畢之后,軍官再次舉起環首大刀:“洋槍隊裝子彈!長矛隊向前進!”
喊完,他大踏步向前走了幾步,跟著洋槍隊后面的長矛隊越過了正在裝填子彈的洋槍隊。
一般來說對射之后,就是刺刀沖鋒。但是這支官軍的洋槍隊沒有刺刀,所以長矛隊就承擔了這個任務。
“長矛隊,沖鋒!”軍官喊完,頭也不回的舉起環首大刀就向前沖去。長矛隊挺著長矛跟在他身后沖向前方。
看到這一幕,林旭禁不住皺緊了眉頭。
任何紙上談兵都不如一次實際的戰斗。張芝棟的軍事知識固然來自于看過的書(天知道他都看了些什么書才能想出這樣的陣法來),不過在戰場上的表現,著實令人擔憂。
象林旭這樣的軍事白丁,從未經歷過戰陣的書生,現在都能看出來,這種密集隊型的白刃沖鋒,一旦遭到敵軍的炮火和排槍打擊,會是什么樣的結果。
一開始往前沖的時候,其實還是不錯的,林旭擔心的事情并沒有發生,前沿陣地的叛軍倉促間進行的抵抗在三輪步槍的射擊下頃刻就被壓制住了。長矛隊沖鋒開始后,吶喊的人流頃刻就把敵人給淹沒了。新征入伍未久的官軍士兵們一個個有著一種茫然的興奮,大家都沒有親自殺過人,但是伴隨著有些兒戲化的戰斗展開,大家完全隨著平日里面的訓練,隨著沖在最前面的軍官往前沖。
那軍官大刀一揮,就砍飛一個拿著火銃的叛軍腦袋。后面的士兵們也有樣學樣的向著敵人的尸體揮動了長矛。槍桿如同鞭子一樣抽在沒有了腦袋的尸體上,把本來已經向后倒去的無頭尸體頃刻抽倒在地。然后這幾名士兵才明白過來,長矛是該用刺而不是抽的。那軍官甩掉了大刀上的鮮血,然后從一個滿臉羞愧的士兵手中拿過了長矛,把大刀塞給他,然后喊道:“跟著我上!”
長矛在手,軍官的殺傷速度提高了很多。大刀直接致死的方式就是砍腦袋,或者把肚子豁開,或者斬斷大動脈才行。而且想達成這個效果,就需要很接近敵人。長矛的選擇就多了,首先攻擊距離就比大刀遠,其次供給選擇范圍更多,腦袋,脖子,胸口,小腹,大腿,一矛戳下去,只要力量大,就能致命。那軍官接連戳翻了幾個試圖負隅頑抗的叛軍,一路向前沖去。
他們這支隊伍只要奪下陣地,就能把叛軍堵在湘潭的城門外,然后由主力部隊對他們進行殲滅。但是這支官軍的好多士兵畢竟是第一次參加戰斗,沒有旗幟的指引,部隊也沒有跟隨的標志。那軍官沖得又快,等他突然看到一群叛軍從一道塹壕里面突然冒出來的時候,他猛地發現緊跟在自己身邊的只有不多的幾人。其近百號人竟然在一條不足兩百米的地段跑散了。大家并不是沒有在這條地段上,而是分成了好幾段。洋槍隊落在最后,他們前面都是自己的同袍,自然不能按照訓練向前面自由射擊。洋槍隊本來是在最前面的,所以部隊的旗幟也是在洋槍隊這里。那軍官一時大意,沒有讓戰旗跟著自己走,所以洋槍隊現在成了掌旗者。雖然也有軍官指揮著洋槍隊向前走,不過畢竟洋槍隊還要再次裝填彈藥,就這么一耽誤,他們遠遠的落在了后面。
中間的長矛兵們本來跟著那軍官往前沖,不過路上被刺倒的很多叛軍的尸體貌似更吸引他們的注意力。而且還有不少人被刺倒之后沒有死透,特別是被刺中小腹的一個叛軍,正捂著肚子嚎叫,在他身邊竟然站了五六個手足無措的官軍士兵,他們用長矛指著那個叛軍,也不知道是該補槍干掉他,還是該抓起這個已經失去戰斗力的敵人。
林旭立刻轉身去叫人過來參加戰斗。他知道大隊叛軍若是隨后掩殺過來,只怕這支部隊頃刻就會崩潰。
那軍官倒很是蠻勇,看到叛軍便毫不遲疑的沖了上去。這些個叛軍應該都是無賴潑皮出身,這些拎著火槍的叛軍,一看到那軍官和他的部下們就抬槍準備射擊。那軍官向前一個滾翻就接近了敵人。幾乎與此同時,叛軍的火槍射擊了。那軍官身后傳來了一陣慘叫,好多長矛隊士兵中了槍,那軍官根本不管這些士兵的死活。因為若是回身去看他自己就死定了。
這支部隊的長矛刺殺術是一位當地有名的武師傳授的,在遇到這種以少對多的情況,武師的建議是首先逼開對手。如那軍官這樣的身高力大的人,采用橫掃的方式是最佳的。那軍官好歹是個武舉人,在長矛術上還是很下過功夫的。對武師的建議算是納諫如流。前滾翻結束后一站起身,他輪圓了長矛就向著面前的人橫掃過去。雖然掃開了幾個人,只聽“咔嚓”一聲,長矛的矛桿受力過大,竟然斷成了兩截。
叛軍士兵們的反應可不慢,雖然被那軍官猛烈攻擊,但是這些人很明顯沒有慌亂,他們發一聲喊舉起刀槍向著手中拎了半截斷槍桿的軍官沖了過來。雖然這些人的喊叫聲中有著一種絕望,臉上的神色也不是充滿斗志的昂揚。他們不過這種“哀兵”或許更可怕。這些人純粹是被死亡的威脅所逼迫,這時候的人會更沒有理智。
面對這種被逼到絕路上的家伙,或許勸降更加合適,但是那軍官一來自己手持半截槍桿,很明顯沒有威懾力。二來,在他左右,護衛他的兩桿長矛已經分別刺出了。兩名官軍都是出了全力,長矛深深地刺入了兩個叛軍的肋下,長矛槍頭幾乎全部插了進去。那兩名叛軍臉部扭曲起來,他們痛的連喊都喊不出來,只是用手死死抓住槍桿。就這么一瞬,其他叛軍手中的武器向著這兩名官軍殺來。那軍官倒是能夠冷靜的連退了幾步,總算是避開了敵人的攻擊,可那兩名官軍可沒有這么冷靜,他們努力試圖把長矛抽回來,可矛頭一來深入敵人的身體,被卡住了。二來他們這么一抽,挨槍的叛軍劇痛之下死死拽住矛桿不松手。沒等這兩名官軍來得及松手跳開,就被叛軍們給開槍打倒了。
雙方這么一來一回的戰斗,附近的官軍士兵已經注意到了這些。看到自己的同袍被打倒,他們怒吼著撲了過來。轉眼間就有七八桿長矛加入了進攻叛軍的戰團。長矛一輪猛戳之下,叛軍們紛紛中矛,但又一隊叛軍涌了上來,雙方立時混戰在了一起。
就在這時,叛軍的大炮忽然響了起來。
本來叛軍的大炮沒有官軍的多,在一開始的大炮對射中很快便給官軍的炮火壓制住了,是以官軍才敢以這樣的方式發動沖鋒,但沒想到的是,叛軍竟然會在這個時候突然開炮。
林旭猜想很可能是叛軍大炮和炮彈不多,事先將一兩門大炮隱藏了起來,在關鍵時刻開炮以應急。
不管他的猜想是否正確,密集沖鋒的官軍突然遭到了迎頭炮擊,隊伍立時陷入一片混亂之中。
官軍的大炮立刻也開始了轟擊,試圖對叛軍的大炮進行壓制,但由于擔心傷到自己人,顯得縮手縮腳的,沒有能夠起到壓制作用,反而使得已經陷入混亂的官軍士兵以為遭到了敵人更多的炮擊,登時全線崩潰。
看到一顆又一顆的開花炮彈落入官軍隊伍當中,將許多官軍士兵炸得血肉橫飛,林旭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是役,官軍死1365人,傷2247人,林旭也受了傷,叛軍死傷約千余人。
林旭的傷不算重,他打算馬上離開,去見張芝棟,要求他拿出切實可行的平定叛亂的辦法,而不是用陣圖這樣的愚蠢東西和他的臆想去耗費無辜軍民的生命。
而張芝棟,又在哪里呢?
他躲在臨近湘潭的烏石小城里。
這座小城憑水依山而筑,近山的一面,城墻如一條長蛇,緣山爬去。臨水一面則在城外河邊留出余地設碼頭,灣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時運桐油青鹽,染色的棓子。上行則運棉花棉紗以及布匹雜貨同海味。貫串各個碼頭有一條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著陸,一半在水,因為余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設有吊腳樓。河中漲了春水,到水逐漸進街后,河街上人家,便各用長長的梯子,一端搭在屋檐口,一端搭在城墻上,人人皆罵著嚷著,帶了包袱、鋪蓋、米缸,從梯子上進城里去,水退時方又從城門口出城。某一年水若來得特別猛一些,沿河吊腳樓必有一處兩處為大水沖去,大家皆在城上頭呆望。受損失的也同樣呆望著,對于所受的損失仿佛無話可說,與在自然安排下,眼見其他無可挽救的不幸來時相似。漲水時在城上還可望著驟然展寬的河面,流水浩浩蕩蕩,隨同山水從上流浮沉而來的有房子、牛、羊、大樹。于是在水勢較緩處,稅關躉船前面,便常常有人駕了小舢板,一見河心浮沉而來的是一匹牲畜,一段小木,或一只空船,船上有一個婦人或一個小孩哭喊的聲音,便急急的把船槳去,在下游一些迎著了那個目的物,把它用長繩系定,再向岸邊槳去。這些誠實勇敢的人,也愛利,也仗義,同一般當地人相似。不拘救人救物,卻同樣在一種愉快冒險行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使人見及不能不為之喝彩。
那條河下游與湘江匯流后,便略顯渾濁,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見底。深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魚來去,全如浮在空氣里。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長年作深翠顏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夏天則曬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褲,可以作為人家所在的旗幟。秋冬來時,房屋在懸崖上的,濱水的,無不朗然入目。黃泥的墻,烏黑的瓦,位置則永遠那么妥貼,且與四圍環境極其調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實在非常愉快。一個對于詩歌圖畫稍有興味的旅客,在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厭煩,正因為處處有奇跡,自然的大膽處與精巧處,無一處不使人神往傾心。
當下屬于hn境界的,這里可以說是最后一個水碼頭。這條河水的河面,在烏石時雖寬約半里,當秋冬之際水落時,河床流水處還不到二十丈,其余只是一灘青石。小船到此后,既無從上行,故凡進出口貨物,皆由這地方落水起岸。出口貨物俱由腳夫用杉木扁擔壓在肩膊上挑抬而來,入口貨物也莫不從這地方成束成擔的用人力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