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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七十一章 同志相會

  《華嚴經》的全名是《大方廣佛華嚴經》,傳說是由文殊菩薩和阿難編的,由龍神收到龍宮里。龍樹菩薩入龍宮見到了它而得道,把它流傳人間。這部經有上、中、下三本,傳到乾國來的是下本的節本。龍樹菩薩是釋迦牟尼死后七百年生的使徒、是馬鳴菩薩的再傳弟子。他很聰明,與兩個朋友學隱身法,跑到皇宮里。皇帝下令左右四處揮劍去砍隱身人,結果兩個朋友被殺死了。在敵人揮劍的時候龍樹菩薩發現他們怕誤傷皇帝,不敢在皇帝身邊揮,于是就躲在皇帝身邊,逃過了大難。金玉均想起了這些,愈發對這個人人好奇起來。“這個人喜歡龍樹,他一定有不少俠氣。”他心里想。

  接著,他開口了:“先生談到周世宗的舍銅佛身、破山和尚的舍素食葷,都可看出先生能就佛法大義著眼立論。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氣魄自是不凡。有俗諦,而后有真諦;有世間法,而后有出世間法。佛門言轉依,是轉世間心理為出世問心理,但是,佛門的真正毛病是,善男信女只知俗諦而不知真諦,結果渾然不識世間心理,又從何轉之?從何依之?先生說他們整天談世間法、談出世間法,其實什么法都不能真的懂、真的身體力行,可謂說得一針見血。”

  “先生您過獎、過獎。不過,我覺得,一針見血其實也只是說說,要做到一刀見血才是行動。古今志士仁人,在出世以后。無不現身五濁惡世。這正是佛所謂乘本愿而出、孔子所謂求仁得仁。最后。發為眾生流血的大愿,以無我相卻救眾生而引刀一快、而殺身破家,也是很好的歸宿,這才是真正的所謂舍身。”說著,那人朝佛像一指,“殿上供著大日如來、文殊、普賢菩薩,這是通稱的‘華嚴三圣’,我想他們合同意我這種從《華嚴經》而衍發的解釋吧?佛有三身:法身、報身、應身。大日如來即佛的法身。但是。‘佛地經論’說身化三種,所謂‘自身相應’、‘他身相應’、‘非身相應’,在第二種‘他身相應’中,有化魔王為佛身、變舍利子為天女的說法,如此化身,我認為才真是佛的真身。這樣看來,坐在這里的大日如來,站在兩邊的文殊、普賢菩薩,其實都是假身,他的本身的塑像。恰好反證了這種造形的虛妄。如果木雕有靈,這三位托假身以現身五濁惡世。真不知他們做何感想?難道在大雄寶殿中受入膜拜,就算完事了嗎?真的佛、真的菩薩絕不如此。所以呀,我看,他們三位真要不安于位呢!他們與其附托在木雕像上,還不如附身在志士仁人身上,以舍身行佛法呢!哈哈,先生以為如何?”

  金玉均點著頭,望著那個人,微笑著說道:“既然可化魔王為佛身,自然可化佛身為志士仁人之身,這種推論,是可以成立的。所以,姑且可這么說:志士仁人的殉道,既是志士仁人舍身,也是佛與菩薩的同死,是不是?”

  “可以這么說。”那個人微笑著,“不過,佛和菩薩可以化身為千千萬萬,大神附體在志士仁人身上,所死不過是他們自己干下萬萬分之一,死得不是全部,但是志士仁人卻不然,志士仁人自己只有一個,所以一旦舍身,所死就是全部。這樣看來,未免不公平。哈哈!”

  “你先生這番議論,別有天地,不過對《華嚴經》的奧義,恐怕發明過多。”金玉均頓了一下,“華嚴的世界有所謂‘一真法界’,這種法界,主張真妄俱泯、生佛不分。乃超越一切對待,本體即現象,現象即本體,絕對平等。在這種‘一真法界’里,萬法歸一,從數量上,一個不算少、萬億不為多,從一粒砂石可以透視無量三千大千世界;從體積上,微塵不算小、虛空不足大,須彌納芥子、芥子納須彌,互納無礙;從時間上,剎那不算短、劫波不夠長,萬物方生方死也好、松鶴延年也罷,都是一生。在‘一真法界’里,一切的多少、大小、長短,都是虛假不實的,超越有無、超越時空的‘一真法界’里,一念百千劫,百千劫在于一念;一粒微塵就是十方國土,十方國土也是一粒微塵,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所以,志士仁人以一個自己舍身,其實與千千萬萬佛與菩薩舍身并無不同,佛與菩薩也沒占到什么便宜。更精確的說,佛與菩薩縱化身為千千萬萬,但是千千萬萬分之一的殉道部分的殉道,其實也就是全體的殉道,全體已隨部分死去,從一的觀點看,縱化為千千萬萬,也是一而已。這話愈扯愈遠了,也許,佛若有知,會笑你我兩人都是曲解華嚴的罪魁禍首了。”

  “沒有,沒有曲解。”那個人認真地堅持,“《華嚴經》是經中之王。想想看,佛陀在七個地方,九次聚會,才把華嚴講完,當時說沒有人能了解其中的奧義,除了利根的大菩薩外,鬼神也、天龍八部也、二乘根器的阿羅漢也…都無法了解。所以這部經,就被藏在龍宮里,直到龍樹菩薩把它背誦下來,才得流傳在外。雖然龍樹只背了三分之一,但是,華嚴的奧義我們還是能把握不少。其中的‘回向’是最精彩的,偉大得無與倫比。真正把握住這種‘回向’奧義以后,會發現佛法絕不消極。王安石的一首《夢》詩,先生還記得嗎?‘知世如夢無所求,無所求心普空寂。還似夢中隨夢境,成就河沙夢功德。’這是多么高的境界!何等華嚴\'回向\'的境界!王荊公認為人生如夢,一無可求,他什么都不追求,心如止水。可是,就在一個夢到另一個夢里,他為人間。留下數不清的功德。這種境界。才是深通佛法的境界。這種先出世再入世的智者、仁者。勇者。他們都是\'死去活來\'的人。人到了這種火候,就是佛。就是菩薩。而這種火候最后以殺身成仁成其一舍,也就正是此夢成真、此身不妄。一般佛教徒理解佛經,全理解錯了。佛門精神是先把自己變成虛妄,虛妄過后,一無可戀、一無可惜,然后再回過頭來,把妄成真。這才是正解。從出世以后,再回到入世,就是從‘看破紅塵’以后,再回到紅塵,這時候,這種境界的人,真所謂目中有身、心中無身。他努力救世,可是不在乎得失,他的進退疾徐,從容無比。這就是真的佛、真的菩薩。我想,先生的看法大概跟我一樣吧?”

  “一樣。真的一樣。”金玉均興奮地說,“先生和我萍水相逢,相逢于古廟、相逢于大雄寶殿之內,有佛與菩薩乃至十八羅漢為證,兩人緣訂三生、積健為雄、共參‘一真法界’,只談了一些話就投契如此,可謂快慰平生。”

  金玉均向那個人作揖,那個人也作揖為禮。

  “對了,”金玉均補上一句,“談了半天,我還沒請教先生貴姓大名?”

  “哦,失禮,失禮。”那個人趕忙說,“我姓李,木子那個李,名喚東杰。東方的東,豪杰的杰。出身遂安李氏。”

  金玉均眼睛一亮,“原來是李家的才俊,真是幸會。”

  “金先生是戶曹參判,不在衙門里辦公,因何在此?”李東杰問道。

  聽李東杰問詢,金玉均不勝感嘆,“漢城雖為京城重地,其實人心閉塞,我等欲行開化,卻受了挫折,可是我們毫無悔意。陶淵明詩里說他在長江邊種桑樹,種了三年,剛要收成的時候,忽然山河變色,桑樹‘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一切成績,都漂失了,但他并無悔意,因為‘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本來就不在安全地帶種樹,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所以,我們還是要種桑樹,然后兼做春蠶,自己吐絲。救國本不是速成的事業,可能我們這一代看不到了。雖然有近功的機會,我們也不放棄,正多方聯絡同志,一起參與救國大業。所謂‘龍樹馬鳴齊現身,我聞大地獅子吼。’那不是更好嗎?你先生…哦,我該改變個稱呼的方式,我稱呼你的字吧。你的字是…”

  “東生。東方的東,生命的生。”

  “好,東生,我的字是伯溫,如今我們雖不是同門,卻是同志了。”

  “其實,我們精神上是同門。我曾看過福澤諭吉先生的書,愿意奉福澤先生為師。我早就看過福澤先生的著作,他的思想卻深入人心,他能用那么大的學問,寫成專書,推翻兩千年來的成案,真是氣魄非凡,古今所無。對這樣偉大的知識分子,我甘愿做他的學生。伯溫兄,如蒙福澤先生不棄,請你務必先婉達此意。”李東杰誠懇地說。

  “我一定照辦。我想,福澤先生如收到你這樣的豪杰人物,一定高興極了。”

  “奇怪,伯溫兄,你對我的身世,好像了如指掌。”李東杰把頭一歪,斜看著金玉均說道。

  金玉均微笑著說道:“我比東生大了三歲,雖是世家子弟,但絕非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哥兒,相反的,人間甘苦,我倒深嘗了不少。也許是因為這個,所以能和東生相交吧。”

  “我十二歲時家鄉大疫,我被傳染,昏迷了三天三夜,才活回來。五天之間,我們全家死了三位,母親、大哥、二姐,全死了。我死里逃生,十三歲父親到安東上任,我在老家又碰到大兇年,赤地千里,我那時迫不得已進山探險打獵。可是,碰到兩北風時,就好看了,西北風吹起來,真是飛沙走石,那石塊打在身上,就好像中了強弩一樣。當然冬天下雪就好一點,但下雪有下雪的可怕。有一次在河西,我和一名騎兵迷了路,七天七夜,走了上百里,都沒有人煙。脫險回來的時候,屁股上髀肉狼藉,褲襠上都是血。當然,那時也有悲歌慷慨的一面,夜里搭起帳棚,把羊血雜雪而食,或痛飲、或豪賭、或舞劍、或擊技、或彈琵琶、或聽號角。那種豪邁與蕭條的交匯之感。真是讀萬卷中所無。尤其當你置身于古戰場中。感覺千百年前,胡人牧馬、大將拓邊、嘗覆三軍、邊聲四起的氣氛,你真會有蒼茫之感。你的心胸會開廓無比,但那種開廓,是悲涼的、是流離的、是‘地闊天長,不知歸路’的,你感覺到千軍萬馬在你眼前走過,殺聲震天、血流遍地。可是。突然間,一切全停了、全都靜止了,所有的千軍萬馬,都一剎間變成一片塵埃與尸骨,天地為愁、草木含悲,百年為之銷聲、千年為之孤寂。這時候,你仿佛是人間唯一的活人,在行經鬼域,不是你生吊古戰場,而是古戰場把你活活死祭…有了那種人生歷練以后。伯溫兄,我發現我已不再重視一己的余生。那時候我只有十八歲,可是,我心蒼茫,儼然已是八十。十二年來,我沉潛學問,尤其西學與佛學,對人生的觀點,已愈發成熟,如今我三十歲了,感到沖決網羅,獻身報國,就在今朝。因此趕來追隨金先生,希望大家一塊兒做點大事。這次來京城,在路上寫了‘感懷四律’,上好有謄稿在身邊,特此奉呈伯溫兄。我的一生心事,全在這四首律詩中了,務請不吝指教。”

  金玉均接過了詩稿。這時,紅蓮寺的一個和尚走了進來,向兩入合十頂禮。兩人回了禮,走出大雄寶殿,為時已近中午。金玉均說:“在南門有一家坐東朝西的飯館叫‘萬方居’,是個談天的好地方。東生兄北來,我就在今天為你洗洗塵。那家飯館很特別,它是一家知識分子常聚會的所在,一般市儈商賈倒不敢去那兒。這,就是漢城的味道。在漢城里,有些地方不大為干凈上,水準擺在那里,風雅人去的地方,附庸風雅的人,也會望而卻步。漢城以外的地方,就不敢說了。”

  李東杰接受了這一邀請。兩人攜手走出紅蓮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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