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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五章 “揚武”出世

  “點綴、裱糊、粉飾?”徐睿重復吟了這幾個詞匯,良久方道:“今日聽大人一言,方知大人果然目光如炬!若論對我大乾積弊洞察之深,滿朝文武,能與大人比肩者鮮矣!”

  對徐睿發自內心的贊嘆,丁雨生卻只能嘆息連連——自己的見識,比起林義哲或李紹泉,都差了一層,但現在,林義哲卻已經不在了!

  “大人…”徐睿看著丁雨生,沉聲道,“現在是非常時刻,你的心,切不可亂了!”

  丁雨生抬起頭來望著徐睿,窗外的月光映照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嘴角眼瞼處細密的魚鱗紋,雖然老人的精神看去還算健旺,舉手投足間卻已老相盡顯,只濃眉下一雙瞳仁仍是炯炯有神,顯得深不可測。

  丁雨生心下一凜,這幾日因為言官彈劾船政的緣故,他的心緒的確是略亂了些,雖已著力掩飾,但卻沒料想還是被徐睿一絲不漏的收入了眼底。

  “先生的是,我這幾日,的確是有些心神不寧…”丁雨生嘆道,“林文襄故去,我怎么能忍心,讓他創下的船政基業,毀在我手里啊!”

  徐睿知道丁雨生心中因何為難,而今“開濟”四艦已然完工,新式裝甲巡洋艦“揚武”已然開工,而在新任戶部尚書閻丹楚的支持下,造船用款雖然勉強足用,但船政每造一艦,朝中保守勢力必然掀起一輪彈劾風潮,這一次“揚武”開建,也不例外。是以丁雨生甚以為憂。經常和李紹泉互通消息。及時把握朝中動向,以便預先應對。

  船政事務本來便很繁重,同時他又牽掛著遠在日本的林逸青,加上還要分神對付朝中的明槍暗箭,是以丁雨生這一陣子壓力巨大,顯得心神不寧。

  “大人切莫如此,老朽觀大人與李制臺書信往來,感觸頗深。是以平日對大人的書稿,多留意了一些…”徐睿嘆道,“大人與李制臺,都是敢為下之先,可謂一時伯仲,不相上下啊!”

  “李制臺雄才大略,非我能及也。”丁雨生聽到徐睿贊嘆李紹泉,心中不由得暗暗嘆息。

  想到李紹泉的《籌議海防折》,丁雨生的心中便感佩不已!

  李紹泉的文章中,丁雨生最為推崇的便是《籌議海防折》。此奏折洋洋灑灑九千余字,名為“籌議海防”。但實際上卻是在敬親王所提的“練兵、簡器、造船、籌餉、用人、持久”六條下另行發揮,且別有推衍,以“用人”一條為例,敬親王所提者不過“簡拔人才”而已,而到了李紹泉這里,卻成了改革科舉,以西洋之學取士的絕大文章!

  一言以蔽之,李紹泉的這份《籌議海防折》,名為應敬親王之議而“籌議海防”,但實際上卻是為一個老大帝國如何變革以求自強的而進行的戰略謀劃!

  對于這份《籌議海防折》,世人最為熟悉的大都是其中那段振聾發聵的警世之言——“歷代備邊多在西北,其強弱之勢、客主之形皆適相埒,且猶有中外界限。今則東南海疆萬余里,各國通商傳教,來往自如,聚集京師及各省腹地,陽托和好之名,陰懷吞噬之計,一國生事,諸國構煽,實為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輪船電報之速,瞬息千里!軍器機事之精,工力百倍;炮彈所到,無堅不摧,水陸關隘,不足限制,又為數千年來未有之強敵…”

  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數千年來未有之強敵!

  但這也只能算作是對眼前形勢的描述和判斷而已,實際上,李紹泉的這份奏折中真正的戲骨乃是緊跟在這段警世之言后的一句話——“外患之乘,變幻如此,而我猶欲以成法制之,譬如醫者療疾不問何癥,概投之以古方,誠未見其效也。”

  “數千年未有之變局,數千年未有之強敵!又豈能以成法敵之?!”

  丁雨生喃喃自語道,一雙黑沉沉的瞳仁里竟罕有的射出了幾分癲狂!

  不宜以成法敵之,那欲制強敵,又有何法?李紹泉自己在奏折中就給出了答案——“易曰:‘窮則變,變則通。’蓋不變通則戰守皆不足恃,而和亦不可久也。”

  “窮則變,變則通!”丁雨生緩緩地自牙縫里擠出這六個字,而一雙手亦已是攥得緊緊的,“外需和戎,內圖變法!”

  李紹泉本人的睿智與遠見自不必多,單單是這“外需和戎,內圖變法!”的八字國策,就足以使他遠超同儕!

  難能可貴的是,大乾官員之中,非只李紹泉一人能有“今日所急,惟在力破成見,以求實際而已!”的睿智明斷及全力推動洋務事業的戮力前行,只是李紹泉等人所能施展的舞臺實在是太窄太了…

  “不過敢為下么…”丁雨生想起了死去的林義哲,突然頗為自失的一笑,“怕就是即便你走在下先,卻亦死于下人之先,而那些抱殘守缺之輩,卻未撼動分毫!”

  “老朽以為,下的事情,不過事在人為罷了!”徐睿看著丁雨生,搖了搖頭,不以為然的道。

  “大人以前曾過,今日中土之情勢,欲求振作,惟‘外須和戎,內須變法!’八字!”徐睿目光幽幽的繼續道:“而老朽以為,以朝廷內之掣肘重重,單憑大人一己之力,欲行變法,其難不啻于登,而既然堤內有損,何不堤外補之?”

  “如何補之?”丁雨生容色不動的追問道,“先生的意思是?”

  “林文襄在時,曾去過海外…”徐睿的一雙眼里放射著幽幽的光,“于西洋之情勢所知甚詳,徐某記得,林文襄曾言:今日之西洋。便如我中華之春秋。群雄并起。逐鹿下,且各大強國均縱橫捭闔,折沖樽俎,廣行縱橫之策也…”

  “大人國學深厚,自然一定知道春秋時晉楚相爭時,楚之亡臣巫臣所為晉國獻上的‘聯吳制楚’之策!”徐睿的聲音猛地低沉了下去:“老朽以為,以今日大乾之國力,自居晉楚可謂自蹈死路。而甘為吳國,方才是自全自強之道!”

  “先生的好!”丁雨生輕贊一聲,僅那“聯吳制楚”四字,他就已明白,自己支持林逸青所做的是何種打算,徐睿已然一清二楚!

  徐睿看著丁雨生,突然笑了笑,道:“不過大人可要心,林文襄回國后不過是的了那么句‘西國亦崇圣教’,就立時成了以夷變夏的漢奸。可若當真大行這‘挾洋自重’之策,那恐怕這個漢奸名頭。大人一輩子也是逃不掉的了。”

  “那又如何?”丁雨生冷冷一笑,道:“以今日之情勢,我船政即便是添船購炮,大治海軍,最好也不過似弄個茍安一隅的局面而已!究其根本,似興海軍、造鐵路等,都不過是練兵、簡器、造船等權變之術,細枝末節,若要當真力圖自強,使我大乾能屹立于今日這大爭之世界者,惟有力破陳規,施行變法!”

  “若當真能使國家變法圖強,我便做了這漢奸,又當如何?”

  聽到丁雨生出這樣的話來,徐睿的眼中也放出光來。

  “大人竟然有如此覺悟,那老朽便也陪著大人,也做一回這漢奸好了!”

  “多謝先生開導,我這便去船廠看看,”丁雨生此時心懷大暢,一掃剛才的低落,“一日不去看看這船,心里便覺難過不已,呵呵。”

  “大人請便。”

  一身便服的丁雨生急匆匆的來到了船廠一處船臺區,此時這里已經被搭起的高大木棚遮擋得嚴嚴實實,周圍有許多持槍的船政海兵在來回的巡視。使廠區彌漫著一種少有的緊張氣氛。

  丁雨生來到了木棚門前,兩名持槍守衛雖然認識丁雨生,卻依然不折不扣的依照規章向他索要了勘合(證件),在丁雨生出示了勘合,他們查驗無誤后,才放他進了木棚。

  進到了木棚之中,首先映入丁雨生眼簾的,便是船臺上正在緊張施工的“揚武”號輕型裝甲巡洋艦。

  大批工人圍著已然完工正在敷設裝甲的艦體忙碌,在不遠處的一張桌子旁,總工程師達士博和副手安樂陶、斯弓賽格等洋員以及魏瀚、陳兆翱等船政學堂學生正圍在一處,商議著什么。

  丁雨生沒有馬上過去,而是立在那里觀看著施工。他看到工人們用吊機將一塊塊巨大的鋼板吊起,運到架上施工。此時“揚武”號的艦體四周的多處部位都已經裝上了鋼板,陽光透過木棚的窗戶照在艦體已經敷設上鋼板的部位,發出幽幽的烏光,更顯出這艘未下水的戰艦的高大雄偉。

  丁雨生看著這艘目前為止中土建造的噸位最大的戰艦,幾來心中的不安和急躁漸漸消失。

  在“開濟”級四艦完工后,青洲船塢也已完全竣工,丁雨生本打算完成林義哲的遺愿,建造中土自己的鐵甲艦,法國方面也允諾予以支持,但朝中頑固守舊派竟以“琉球復國”、“日本內亂”為借口,認為中土的海防形勢已經“轉危為安”,而現下“國用不敷”,要求暫緩(實際上是停止)耗費巨大的新式蒸汽軍艦的建造,丁雨生得知消息后又驚又怒,立刻聯系閩省官員上奏反復辯爭,并且不顧戶部撥款未到,便搶先開了工,只是建造的并非是鐵甲艦,而是裝甲巡洋艦。

  為了不給人落下口實,丁雨生還緊急要求船政總工程師達士博修改“揚武”級的設計,在保證航速的同時,最大程度的加強裝甲防護。于是達士博絞盡腦汁重新修改了設計,使新型裝甲巡洋艦可以抵御鐵甲艦大口徑火炮的轟擊。在達士博修改設計完成之后,“揚武”級二艦便開始了緊張的施工,為了確保工程順利進行和保密起見,達士博等洋員和魏瀚等船政學堂學生全都吃住在工棚之中。經過緊張的努力,如今“揚武”和二號艦“超勇”的艦體建造已然初具規模。

  此時的達士博和魏瀚等人仍在全神貫注于工程之上,丁雨生想了想。沒有向往常一樣的上前和他們一起進行討論。而是轉身來到了“超勇”號的艦體前。

  由于很早就對外國人的無孔不入有相當深刻的認識。為了保證在未來可能發生的戰爭中能夠占得先機,對于“揚武”號和“超勇”號的建造工程,丁雨生采取了最為嚴格的保密措施。在他的命令下,工人們不辭辛苦的搭建起了巨大的木棚,將兩座船臺完全遮蔽起來,丁雨生同時下令增派人手,以勘合驗明身份,嚴格出入。沒有勘合的人一概不許進入。象身為船政大臣的自己,有一次就因為視察時因忘帶勘合亦未能進入船臺區。正是因為這些嚴格的措施,象對乾國始終不懷好意的日本和俄國,對于船政在建的“揚武”級裝甲巡洋艦的建造工程,茫然無知,毫無察覺。

  丁雨生仔細地察看著“超勇”號已經日漸成形的艦體,雖然只是遠遠的看著,但他還是能從巨大的龍骨、烏亮的鋼板和整齊的鉚釘上,看出中土工人的精熟技藝。

  尤為難得的是,中土工人按照達士博的設計。對船殼板也進行了特別加厚,特意讓船殼板和裝甲板外緣齊平。使船體更為堅固。

  看到這一切,丁雨生的心中感到一陣難言的欣慰,此前的焦慮至此減輕了許多。

  正是眼前的這些中土工人,又增加了他將船政辦到底的決心!

  丁雨生走出了木棚,來到了石壩之上,他放眼望去,看著已然形成規模的船政廠區,一時間又變得信心十足了。

  丁雨生出了船廠,回到家中時,色已經有些晚了,這時他想起了李紹泉來的電報,不由得又有些為林逸青擔憂起來。

  “日本已經給削弱得差不多了,你還是趕快回來的好。”丁雨生又看了一扁李紹泉發給自己的密電,心中琢磨著該如何行事,給林逸青脫困的同時,為他的歸國掃清障礙。

  差不多與此同時,遠在萬里之外的北京,也有人在為林逸青的事憂心不已。

  已是深夜了,但坐在院中的敬親王穆麟德宜欣看著自己的這座宏偉壯麗的王府,卻仍然沒有絲毫的睡意。

  “月牙河繞宅如龍蟠,西山遠望如虎踞”,這是時人對他的這座敬親王府的描述。

  敬王府位于風景秀麗的北京什剎海的西南角,前身原為大乾全隆朝權臣成坤的第宅和佳慶皇帝的弟弟榮林的府邸。

  敬王府前半部是富麗堂皇的府邸,后半部為幽深秀麗的古典園林,總占地面積將近六萬平方米。其府邸建筑莊重肅穆,尚樸去華,明廊通脊,氣宇軒昂,僅次于帝王居住的宮室。府后的花園則銜水環山,古樹參,曲廊亭榭,富麗然;其間景致之變化無常,開合有致,可以是中土園林建筑的典范。

  敬王府最主要的建筑是銀安殿和嘉樂堂,殿堂屋頂采用綠琉璃瓦,西路的四合院落較為巧精致,大廳內有雕飾精美的楠木隔段,為成坤仿紫禁城寧壽宮式樣(此為成坤僭侈逾制,是其被賜死的“二十大罪”之一)。府邸最深處橫有一座兩層的后罩樓,東西長達一百十六米,后墻共開八十八扇窗戶,內有一百零八間房,俗稱“九十九間半”,取道教“屆滿即盈”之意。

  與府邸相呼應,敬王府花園也分為東中西三路。敬王府花園又名“翠錦園”,造園模仿皇宮內的寧壽宮。全園以“山”字型假山拱抱,東、南、西面均堆土累石為山,中路又以房山石堆砌洞壑,手法頗高。山頂平臺,成為全園最高點。居高臨下,可觀全園景色。中路以一座西洋建筑風格的漢白玉拱形石門為入口,以寧煦皇帝御書“福”字碑為中心,前有獨樂峰、蝠池,后有綠隱、蝠廳,布局令人回味無窮。東路的大戲樓廳內裝飾清新秀麗,纏枝藤蘿紫花盛開,十分雅致。戲樓南端的又有園中之園。花園內古木參,怪石林立,環山銜水,亭臺樓榭,廊回路轉。月色下的花園景致更是千變萬化,別有一番洞。

  論敬王府布局之講究,氣派之非凡,整個北京城的王府可以無有出其右者。

  敬王府建于全隆年間,原為全隆皇帝寵臣成坤的私宅,成坤因貪污罪于佳慶年間被抄家處死后,此處私宅便賜給了慶王。彤郅朝時,由于敬親王宜欣協同仁曦一舉鏟除了欲要政變的承威等輔政八大臣,功勛卓著,仁曦太后便將這處宅子賜予了他,而成為敬親王府。

  敬親王回想起當年的往事,禁不住握緊了拳頭,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這座富麗堂皇的府邸,可以見證了他的榮辱興衰。

  顯鳳三年,自己破例入值軍機,大顯身手,這是自己與四哥顯鳳皇帝關系最好的時候,也就是在這時候,他與后來成為皇太后的仁泰和仁曦初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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