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兒玉源太郎的話,熾仁一時心中感動不已。
是啊!世人只知道他是焚毀京都的罪魁禍首,而又有幾人明白,他這么做的真正目的呢?
“兒玉君,您真的是這么認為的?”熾仁問道。
“親王殿下,我就是這么認為的。我還認為,這場大火,應該是這次戰爭的轉折點。賊軍之勢,當就此由盛轉衰。”兒玉源太郎正色說道,“當年不就是莫斯科的那一場大火,使得拿破侖兵勢大沮,盛極而衰,最后兵敗倒臺的嗎?在我看來,京都大火,其功績足可與莫斯科大火相比!”
聽到兒玉源太郎稱贊的話,熾仁險些掉下淚來。
“親王殿下!您不必沮喪和擔憂,就象德國評論家弗朗茨梅林所言:‘莫斯科的大火開始了一個時代。’我認為,京都的大火,也是新時代的開始!”兒玉源太郎激動的說道。
“兒玉君,謝謝你…”熾仁哽咽道。
“親王殿下,您不要在意別人說什么!您應該在您給天皇陛下的報告當中,在您的遺書當中,清楚的表明自己的觀點!這樣,哪怕是一時身受冤屈,將來歷史也會給您正確的評價!”兒玉源太郎握住了熾仁的手,堅定的說道。
“我明白了!”熾仁心中激蕩不已。
兒玉源太郎走后,熾仁沒有了睡意,干脆取過鉛筆和紙,開始寫起給天皇的報告來。
當他寫完報告和遺書時,已然是深夜了,林子里萬籟俱寂。山間澗底溪水的流淌聲單調而響亮。他的眼睛不自覺地合上了。
“還應該再寫些什么呢?…”盡管報告和遺書都寫好了,但熾仁還是覺得少了些什么,他心里念叨著,想要同睡魔做斗爭。但到底還是忘掉了戰爭、死亡、責任、尊嚴、榮譽,躺在草地上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熾仁被一陣嘈雜聲驚醒了。他猛地起身,便看見一隊一身黑衣的政府軍士兵在一位軍官的帶領下。正向他睡覺的地方走來。
“是有棲川宮熾仁親王殿下嗎?”領隊的軍官看見熾仁身上的軍服,認出了他的軍銜,上前敬了一個軍禮,問道。
“正是。”熾仁舉手還禮,問道,“有什么事嗎?”
“我奉天皇陛下的命令,解除殿下的職務,并立刻保護殿下前往東京。聽候處理。”軍官說著,向熾仁出示了明治天皇的手令。
聽到軍官的回答,熾仁的心不由得一沉,他接過手令看了一眼,手竟然發起抖來。
而趕過來的兒玉源太郎聽到軍官的話,面色也是一變。
“對于我的部下,天皇陛下可有命令?”熾仁強自鎮定的問道。
“這個…我不知道。”軍官讓他問得一愣,“我只接到關于殿下的命令。”
“我明白了。”熾仁點了點頭,嘆息了一聲,他差不多已經能猜出來。自己這一次回東京,等待他的是什么了。
“兒玉君,這是我的遺書。如果我沒有機會再寫的話,你就將它交給我的家人吧!拜托了!”熾仁說著,從懷里取出寫好的遺書,還有那份關于京都戰事的報告,一并交給了兒玉源太郎。
兒玉源太郎含淚接過,喉頭哽咽,竟然說不出話來。
熾仁轉過身,不敢再看他和部下們,而是昂著頭。來到了逮捕他的軍隊當中,有如趕赴刑場的烈士。
東京。陸軍省官署。
軍法官津田真道此時正坐在桌前,奮筆疾書著。
“…士族之間存在著極其嚴格之門閥制度。而此種門閥制度之頑固。不只表現于藩內的公務方面,甚至在眼下的私交上,在孩子之間的關系上也有著貴賤上下的區別”;“當時是封建時代,日本全國各處皆同樣,藩的制度偏于守舊。每個藩士的身份都有嚴格的規定,上士即為上士,下士便是下士。此種牢固的封建秩序仿佛封在箱子里一般,其間絲毫不得通融。…下賤之民若對武士無禮,對陪臣或直屬臣子不敬,斬殺勿妨…古昔彼土有人奴,生殺予奪之權全在主人,無絲毫權利。等同于禽獸草木,唯主人所持一物耳,是大背天理人道。后世文教大闡,人人皆有平等之權,絲毫沒有差別,故人奴遠絕其痕跡。但彼國惑于古來之陋見或利欲,云黑奴為天之罪人,非尋常人類,近來尚存。作為英吉利人魁廢之,晚近美利堅平定奴亂,黑奴開始得以在人類蘇生。然而我邦士人可稱無禮,有殺人權,至強之權耶?非理之理耶?嗚呼可畏!”
“試看德川之治世,人民奉戴此偏重之政府,考察世間情況,不問人之品行如何,日本國內幾千萬人,各自被封閉于幾千萬個箱里,或如被幾千萬道墻所隔斷,寸步難移。不僅將其身份區別為士農工商,在士族中還有世祿世官,甚至如儒官醫師,其家世代不得改變職業。農民也有家世,商工也有股份,其阻隔堅固如鐵,無論何等之力不可破之。人們雖有才力,卻無進而開創事業之目標,只能退而尋求保身之策。經數百年之久,其習慣逐漸成為人之本性,最終喪失所謂敢為之精神…”
津田真道生于美作國津山藩士家庭。他從小好學,22歲脫藩到江戶,向箕作阮甫、佐久間象山、伊東玄樸等學習西學。安政四年任藩書調所教官,后受幕府之命與西周同時留學荷蘭,在萊登大學師從費塞林格學法學、經濟學以及孔德和密爾的實證主義哲學等。回日本后,在開成所任教授。將他在荷蘭的聽課筆記出版,取名《泰西國法論》。他為這本書寫的序言《泰西法學要領》,是日本人寫的最初的法學通論。他后來擔任幕府騎兵軍官,在大政奉還時為德川慶喜設計了以德川家為中心的立憲方案。明治維新后,歷任征士。司法省刑法官等。參與《新規則綱領》的編寫,建議禁止買賣人口。明治四年任外務權大丞,現在陸軍省任軍法官。
從“九州反亂”到現在。已經過去近四個月的時間,在陸軍省工作的人們。全都關注于戰場的進展得失,而身為軍法官的津田真道,更為關心的,是借這場日本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內戰的機會,掃蕩掉日本國內的封建等級制度思想。
津田真道通過到西方的學習,比較了歷史上東西方社會存在的等級貴賤差別現象。他發現日本的封建制度在許多方面與古代西方奴隸制類似,他曾撰文譴責這種等級制對社會造成的極大危害,他認為。美國通過南北戰爭廢除了黑暗的奴隸制度。但在日本的封建等級制度下,作為統治階層的武士卻對所謂“下賤”之民有生殺予奪大權,真是無理至極。他強烈批判這種等級制度的非人道性,并警告若長此以往,日本社會發展的前途將會變得十分令人恐懼,更不可能趕上歐美等先進國家。
其實在明治時期,日本新政府對舊的封建等級制度進行了較大的改革。明治政府在《王政復古大號令》中就說:“自此廢除攝關、幕府,先暫設總裁、議定、參與三職,使之處理萬機。諸事應按神武創業之始,無縉紳、武士、堂上、地下之別。皆須盡力發表至當之公議。”雖然頒布該號令是針對當時的特殊局勢,為了籠絡人心而采取的權宜之計,但它已定下一個基調。將對長期以來幕府實行的封建等級制進行變更,讓各等級皆可能享有政治上的發言權。在后來發布的《五條誓文》中,也有“上下一心,大展經綸;公卿與武家同心,以至于庶民,須使各遂其志,人心不倦”的條文,預示革除封建等級制已為時不遠。明治二年6月17日,行政官通告第542號宣布設置華族之稱號:“根據公卿與武家同心、上下協同之精神。特指示今后應廢公、卿、諸侯之稱,改稱華族。但官位仍按以前規定不予變更。”同年12月2日太政官布告第1004號又宣布設置士族稱號:“前此。各藩糾正大義名分之紊亂,察海外各國之形勢。奉還其封地,從而公論眾議大行…各藩亦應根據維新之政體,逐漸改革。廢除中下大夫士以下之稱,皆稱士族及卒…但所領土地一律上交,皆賜以廩米。”即以前封建貴族的稱號和領地皆被廢除。明治四年8月28日,太政官布告第448號再次宣布:“茲廢除‘穢多’‘非人’等名稱,故今后其身份、職業皆應與平民同等。”次日又在太政官布告第449號中進一步規定“因廢除‘穢多’、‘非人’等名稱,故一般應編入民籍,其身份、職業皆與平民同等對待。但除地稅外,仍有蠲免之慣例,應重新調查,呈報大藏省。”明治五年正月29日太政官布告第29號又宣布廢除卒族的稱呼:“各府縣慣屬之卒中,舊時值班,以‘抱替’之名,予其子等以俸祿,已自然形成世襲之情況,今后可列為士族,并呈報大藏省備案。但其俸祿,可按慣例發給。但只限一代頂替值班者,按新規定應使之為平民,其俸祿則按以前之規定發給。”這一系列改革,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絕大多數人民的法律地位,同時也為宣揚人際政治關系現代化思想營造了更加寬松的輿論環境。
然而,明治政府雖定下了“四民平等”的原則,卻并不能從根本上消除傳統的不平等現象。藩閥統治繼續保持,封建性的超經濟強制仍然沉重。更嚴重的是,長期以來實行的封建等級制度已在人們頭腦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要在短時期內徹底扭轉人民的等級觀念十分困難。例如,農民階層的舊的等級觀念尤為嚴重,他們盡管在幕府時期處于第二等級,但實際上地位卑微,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基本權利,同時也在很大程度上瞧不起地位更低的商人階層。這種心態不僅在幕末時期十分嚴重,而且到明治維新后一段時期內繼續保持。象有一次福澤諭吉曾故意作出蠻橫無理的士族模樣,嚇得農民戰戰兢兢,連自己的馬都不敢騎。而當他用和藹的態度向他人詢問時。被詢問者便認為福澤諭吉是地位低賤的“大阪商人”,而表現得趾高氣揚甚至蠻橫無理。福澤諭吉感嘆道:“古來之習慣真可怕。此等百姓只因未受過教育,便不明事理。也不知有法律。庶民如此狀況實在無法。”由于長期實行封建等級制度,人們習慣成自然。爭取平等的精神也喪失殆盡。
這種人民被封建等級觀念牢牢束縛的現狀,對于日本邁向近代化社會無疑構成嚴重的羈絆。因此,亟需在思想上發動一場大規模的否定等級特權的運動,以喚起民眾,讓人們從舊的封建等級觀念中解脫出來,樹立起人際之間政治關系近代化的觀念。
津田真道力主改革,蕩滌舊制,但他也清楚的認識道。舊的既得利益階層是不會束手待斃的,定要起而反抗,他預見了舊士族會發生叛亂,認定新舊勢力和思想觀念必然要有一場決戰,但他沒想到的是,這場決戰的規模會如此之大,而舊士族的反抗,竟然會如此的激烈,竟然使明治新政府有倒臺的危險。
面對九州亂黨的強大攻勢,加上政府軍戰事不利。日本民間復辟的聲浪又開始涌動,津田真道對此憤恨不已,他寫下那些詞鋒峻利的文章。就是為了進行反擊。
津田真道正在寫著,一位軍官急匆匆的走了進來。
“津田閣下,天皇陛下召見。”
聽到是明治天皇要召見自己,津田真道感到一陣錯愕,但很快便被激動和榮耀代替了。
在這個時代,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被神明一樣的天皇陛下召見的榮耀了(在這一刻,平等的觀念從津田真道的腦海當中瞬間消失了)。
津田真道不知道天皇因何召見自己,他猜測可能是自己以前寫的針對西鄉隆盛舉兵時提出來的“新國政”、“清君側”口號的揭露文章得到了天皇的首肯和重視。是以興沖沖的換上了正式的服裝,隨等候的天御侍武官覲見。
到了皇宮覲見廳之后。沒過多久,明治天皇瘦小的身影便出現了。津田真道注意到。隨同明治天皇接見自己的,竟然還有皇后一條美子和權典侍柳原愛子,不由得心中奇怪。
“津田卿精于法學,于國家政法多有建樹,朕心甚慰。”明治天皇看著津田真道,說出一番撫慰的話來。
“陛下皇恩浩蕩,臣誠惶誠恐。”津田真道恭敬的答道。
“津田卿一向倡議法制,現任陸軍卿軍法官,一定是執法如山,無論何人犯罪,均能依法處置,是這樣吧?”明治天皇不動聲色的又問了一句。
“陛下所言極是,臣正是這樣做的。”津田真道回答道,聲音里頗有自豪之色。
他的確是這么做的,“平等”和“法制”等西方觀念,是他奉為圭皋并堅定不移的執行的。
“你這樣回答,朕心甚慰。但是津田卿,你有沒有想過,會有一天,遇上你不敢依法審判的人?”明治天皇又問道。
“臣以為,此人并不存在。”津田真道聽到明治天皇的問話,以為天皇是在試探自己的底線,不由得立刻大聲的回答道,“古語云: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臣的眼中,只有律法,沒有別人!”
“津田卿的意思是說,哪怕是朕犯了法,也要與庶民同罪,落到津田卿手中,也要依法審判,是嗎?”明治天皇發出了一絲類似冷笑的聲音,又問道。
聽到明治天皇的這一句問話,津田真道的后背登時冷汗直冒。
天皇怎么會這么發問?這…究竟是什么意思?
“臣以為…是這樣…”津田真道硬著頭皮答道,但口氣卻不似剛才那樣堅定和自信了。
“津田卿能這樣回答,朕心甚慰。”明治天皇轉過頭,笑著對一條美子和柳原愛子說道,“朕能有這樣的臣子,真是難得。”
“陛下英明。”一條美子和柳原愛子垂首微躬,齊齊答道。
“朕再問你一次,津田卿,如果是朕的親族,犯了罪,你敢依法審判嗎?”明治天皇又問道。
聽到天皇這一次的問話,津田真道明白了過來,立刻大聲的答道:“臣定會依法審判!絕不姑寬!”
“那好,朕的親族,有棲川宮熾仁親王,犯了軍法重罪,正好歸你審判,望愛卿秉公依法而斷。”明治天皇終于說出了召見他的目的。
“有棲川宮熾仁親王?這…西征大總督閣下不正在前線督師么?…”津田真道聽到他要審的人是誰,心中驚駭不已,但他立刻就明白了天皇為什么要將這位親王交給自己審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