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無語望蒼天,從頭理著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隆正帝口口聲聲說,在這個宮中內監頻頻出問題的時候,慈寧宮和東宮不可能放松對宮人的掌控。
因此,他斷言,他們一定知道這件謀逆弒君案。
但他們不說,他們就是想眼睜睜的,甚至還可能暗地里推波助瀾的看著他去死…
隆正帝表現的是何等蒼涼,何等悲怒,何等心碎神傷啊…
賈環被他暴怒之下罵的狗血淋頭,可看著他那小眼神里的心碎,都不忍心駁斥一句…
其他大臣們,就更同情的不得了。
人倫慘劇,莫為此甚。
因此而落淚者都有…
因為僅僅代入其中想一想,他們就遍體生寒。
可想而知,在他們心中,隆正帝有多艱難,心里有多苦多痛…
而此等驚駭之事,自然保密不住。
縱然無法拿到臺面上說,也一定會被有心人大力宣揚出去!
慈寧宮、咸福宮、國舅府還有忠順王府,曾經壓的隆正帝幾乎喘不過氣的四座大山,都會蒙上一層洗不掉的污臭!
而且,還會隨時被人翻出來吊打…
自此以后,只要隆正帝掌著大權,還在位,就可以無視他們身上的“孝道金身”,從而取得道德上的至高壓制點。
慈寧宮和咸福宮上空的“孝道金身”再無庇佑作用。
而慈寧宮,也再無法用孝道困住隆正帝!
一個坐視子斃,甚至涉嫌弒子的母親,還算母親嗎?
同理,一個坐視父死,甚至涉嫌弒父的兒子,還算兒子嗎…
而忠順王府,則在巫蠱鎮魘太上皇事件后,再背負上喪心病狂,欲圖弒君并毒殺大臣的惡臭罪名。
毫無疑問,哪怕隆正帝現下就暴斃,可宗室內但凡還有一名皇家子弟在,忠順王一脈,就絕無沾染皇位的可能。
身負二十年賢王之名的忠順王,不知不覺中,名望盡毀。
盡管此事是贏朗所為,可誰都不會以為,這事只是贏朗所為…
而外面卻絕不會知贏朗是隆正帝的人,那么最后這個黑鍋,就會由忠順王背負…
但,賈環推斷,忠順王父子應該不會有事。
隆正帝會用忠順王父子,來展現他的孝道,安撫住娘家被滿門抄斬的皇太后。
甚至還會在皇太后的“威逼”下,不得不放過“元兇”,以展現他的無奈和悲哀。
天下人也會愈發同情隆正帝,青史上,也不會留下一絲污名…
這是連后路都算齊全了…
最重要的是,可一不可再,隆正帝“強忍屈辱”,最后一次答應下皇太后的非分要求后,就再無下次!
慈寧宮名望掃地,忠順王府再無出頭之日,國舅府滅門,咸福宮之廢立,皆在其一念之間!
厲害啊!
二十年不動,一動驚天下。
在沒了太上皇那座如天高般的大山壓制下,隆正帝隨意一出手,便打的以往借助太上皇之威,凌壓于其上的諸多對手們,毫無還手之力!
自此,于皇室內,隆正帝再無后顧之憂。
攘外必先安內!
布局堪稱完美,手段極其老辣!
僅此一局,就夠賈環揣摩太久太久…
但是賈環之前心中一直都有一個疑問,也是這個局的唯一破綻:
隆正帝說,在宮中內監頻出事故之時,慈寧宮和咸福宮不可能放松對宮人的掌控,那么,大明宮就會放松警惕嗎?
咸福宮不會錯過白福和周榮的勾結,大明宮又如何會對劉女史去尚宮局視而不見呢?
要知道,昨夜大明宮才發生一起兵變,正是風聲鶴唳之時,這個時候,慈寧宮的女史來尚宮局,要說中車府沒有監控,簡直成了笑話…
不是賈環小瞧慈寧宮和咸福宮中的那兩位,論起能為和心性,兩人加一起都不夠隆正帝一人瞧的。
他們在順風順水的過了那么多年的受用生活,而隆正帝卻一直在逆流危境中打熬磨礪著。
論道行,雙方根本不在一個層面上。
他們都不會錯過的,更何況大明宮中的那位!
如今再回頭看看,賈環心里就全都清楚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隆正帝布下的一個大局。
怪不得,國朝軍事處理完后,隆正帝還不放他走。
在隆正帝這個局中,他本應該就是一把刀的角色…
而即使沒有他誤打誤撞,用當初誆騙蛇娘,以白龍涎配出的驗毒粉,測出茶水有毒,想來眾人也一定不會喝下茶水。
因為隆正帝必然有后手…
不過,經過他無意撞破后,這個局,愈發完美了…
精彩絕倫…
二十年隱忍壓抑不出手,如今一出手,不是石破天驚,就是機關算盡。
自此而后,皇室內,再無人可以掣肘隆正帝。
不僅如此…
皇宮里連續出岔子,隆正帝對此已經忍無可忍了。
其他地方他都可以大刀闊斧的下辣手清理,但皇宮中還有兩處他目前無法掌控的地方。
便是慈寧宮和咸福宮。
一處是皇太后的地盤,一處,則是皇太孫贏歷的地盤。
只一個皇太孫不要緊,可咸福宮的上空,還有一道虛影在牢牢的保護著那里。
就是太上皇的虛影…
這兩處不可掌控之地,無論擅動哪一處,頃刻間,便會讓朝野間充滿物議。
若是之前,隆正帝或許還能忍。
可是到了今時今日,隆正帝再無法忍,更不愿忍。
這種不可控之感,讓隆正帝如鯁在喉,不得安寧。
此前借謝瓊一案,他清洗掉了宮中十年以上的老人。
但顯然,這種清洗是有漏洞的,會有許多漏網之魚,而且說不準還是大魚。
所以,又有了現在這一出…
今日之后,慈寧宮和咸福宮縱然不會被大肆清洗一番,宮里的宮人也再無出宮的可能。
行動處,都要被中車府之人名正言順的緊盯。
偌大的皇城,自此將會真正掌控在隆正帝手中。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而現在再想想,打發葉道星出宮,或許就是第一步…
賈環之前一直都在懷疑,幕后真兇到底有多腦殘,想要毒殺一個皇帝也就罷了,卻連帶著一個親王、一個國侯,數位內閣閣臣,還有幾位侍郎九卿級的大佬也一并想毒殺。
如果真發生這樣的事,毫無疑問,大秦頃刻間將會陷入無窮的混亂戰火中。
到那時,誰想登基上位,誰壓制戰爭,誰就會被指責為暴虐無道的幕后黑手。
而無論是皇太后還是皇太孫,他們都身負嫌疑,并沒有威望來平息禍亂。
因此,天下必然大亂!
所以,賈環以為此為大大的昏招。
可如今看來,這分明是隆正帝想借這些國朝大臣的命,來鎮壓這個時代至高無上的“孝道”…
出了這檔子事,隆正帝再想做什么,就方便的太多…
國舅府滿門的性命,就是為他們之前那么多年,給隆正帝帶來的屈辱買單葬送掉的。
帝王,從來不會大度,也不需要大度。
歷朝歷代,只要能聽進去人臣一些勸諫的皇帝,立馬就會被贊為堯舜在世,當世明君。
可見,帝王是一個多么自負,多么自我,多么高高在上的職業。
這種職業,最不需要的,就是大度。
江湖豪俠都能講究一個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更何況是操柄億兆黎庶性命的帝王?
白家,就會隆正帝翻身后,第一個祭旗的棋子。
“呼…”
理順種種關節后,賈環長產呼出一口氣,真他么心累!
看也不看地上苦苦哀求的白家父子,轉身大步離去。
“帶上白家四十三口,前往東城菜市口。”
白家人,并不冤枉…
寧國府,后街,薛家小院內。
滿滿的歡聲笑語。
說來有趣,林黛玉今日得了意,心里極其喜悅。
興許是喜悅過了頭,破天荒的竟又想起女子的三從四德來。
她不愿賈環后院起火,不愿今日的事,鬧的家里不愉快。
畢竟,也算是她截了胡…
因此,她特意走了趟薛家,來為賈環滅火…
當然,也不排除些許炫耀的小心思。
畢竟,唯有勝利者方能大度。
富貴不炫耀,豈非錦衣夜行…
但對薛姨媽而言,這種沒有什么惡意的炫耀,簡直太小兒科了。
她只是利用薛蟠的臭名聲當BUFF,輕松刷了一波,就刷掉了今日之難看。
再用房中密事教訓寶釵,一反手,就高下立轉。
接著,她以長輩的身份,教誨起林黛玉女兒家出閣前的羞澀密事來…
這讓從未有人教過她這些的林黛玉,心中頗為感激。
如此一來,還真是皆大歡喜…
沒有賈環在,縱然她和薛寶釵你一言我一語的互相刺兩句,也都成了閨閣密友間的笑料,極為有趣。
其實,這樣各得其樂的高樂,未必就是一件壞事。
過日子嘛,難得糊涂才最為順心。
事事清醒,也未必是福。
只是,生活,總有意外發生…
就在薛姨媽和薛寶釵二人,與林黛玉一起圍著一個小炕桌,吃著一些精致的素菜,喝著果飲愉快聊天時,鶯兒忽然從外面走來,面色古怪道:“太太,姑娘,外面有人求見。”
薛姨媽和薛寶釵兩人聞言一怔,對視了眼,薛寶釵皺起秀眉,問道:“求見我和媽?”
鶯兒點點頭,道:“是個嬤嬤,她說…她說她是明珠公主府的人。”
聽聞此言后,薛姨媽和薛寶釵兩人面色頓時一變。
薛姨媽對內是好手,可一旦對外,就沒了主意。
好在薛寶釵大氣,輕輕吸了口氣后,對薛姨媽道:“媽,先把人請進來看看吧。”
薛姨媽忙點頭,對鶯兒道:“快快有請。”
薛寶釵也給鶯兒遞了個眼色,鶯兒忙“哦”了聲,轉身出去,未幾,便領了一位身著白色宮裝,一看便知是從宮里出來的嬤嬤走了進來。
那位嬤嬤看起來五十歲左右,刻板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眼神凌厲。
她眼睛近乎無禮的從薛姨媽和薛寶釵面上掃過后,但看到她們身旁的林黛玉時,目光忽然一頓。
呆板的面色上,竟起了波動,浮起一抹敬色。
眼神還從之前的無禮,變成了恭敬,她屈身福下,道:“竟不知夫人也在此,奴婢見過夫人。”
林黛玉聞言,素日來美麗靈動的眼睛,登時睜的溜圓,呆呆的看著那嬤嬤,不知她在說什么…
過了一小會兒,才猛然想起,她是賈環的平夫人…
俏臉又登時剎紅一片,林黛玉有些無措的道:“嬤嬤快請起,嬤嬤快請起!”
心里怪怪噠,不過好像,也有些高興哩…
那公主府的嬤嬤聞言,便直起身來,又對林黛玉敬意一笑后,再轉過臉看向面色已經有些難看的薛姨媽和薛寶釵時,臉色再次恢復成古板模樣,聲音也沒有一絲波動,道:“可是薛王氏和薛氏當面?”
薛姨媽聞言,面色再一變,面對這無禮的嬤嬤,卻不知該怎么才好。
畢竟,以禮而論,公主也是君啊。
明珠公主還是國之女君,再往下,還有郡君,縣君和鄉君。
因此,公主府的嬤嬤,以這種語氣對她這樣的白身說話,一點問題都沒有。
薛姨媽聲音有些發顫,道:“正是,不知嬤嬤有何指教…”
公主府嬤嬤冰冷道:“我家公主請薛王氏和薛氏入公主府問話。”
說罷,又轉向林黛玉,卻瞬間換了臉色,雖然很淡,但她呆板的臉上,確實帶上了一抹微笑,聲音也恭敬了許多,道:“夫人,公主若知夫人在此,定然也會相邀。不如,夫人也一起去吧。
公主看到夫人來做客,一定會高興的。”
林黛玉哪里敢去外面,有賈環陪伴還差不多。
正想回絕,卻忽然看到一旁薛姨媽正在看她,眼神中隱有乞求之色。
在薛姨媽看來,這位嬤嬤待林黛玉別樣不同,若那公主當真責罰于她,林黛玉說不定還能求求情。
林黛玉吃人的嘴短,剛吃了人家的午飯,此刻也不能不仗義。
只好不自然的干笑了下,心里有些惴惴然,對那公主府嬤嬤道:“那就…那就叨擾公主了。”
公主府嬤嬤道:“豈有叨擾之說,夫人身份貴重,又最得寧侯寵愛,公主也會敬之的…請!”
說罷,公主府的嬤嬤微微躬身行禮,竟是讓林黛玉先行。
看到這一幕,薛姨媽的臉色別提有多精彩,薛寶釵的面色,則變的很淡,很淡…
明珠公主府,靜怡堂。
贏杏兒坐在西側偏主座上,空著正位…
一旁桌幾上,擺著許多紙卷,堂下站著兩個面無表情的嬤嬤,隨時準備贏杏兒的垂詢問話。
作為經最寵愛的公主,尤其還不那種養在深宮中的嬌嫩花朵,而是隨著太上皇處理過無數朝事宮務之人,贏杏兒手里又怎么可能沒有一支得用的人手。
要知道,她曾經為了幫賈環,甚至調動了御林軍,差點把滿朝大臣包餃子…
皇太孫手里都有一支“青龍”聽用,而贏杏兒手里,也有一支人手,名喚“梅花內衛”。
也因此,她才能將賈家的情況摸的這般清楚。
因為榮國府里,就有她的梅花內衛…
不過,她關注這種事情的時候不多,多是在換腦筋的時候,將賈家內宅里發生的事拿出來瞧瞧,一笑了之,權當換腦筋放松放松罷了。
此刻,贏杏兒的面色卻極為凝重,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緊緊的盯著手里的紙卷。
她看的速度極快,一會兒時間,身邊桌幾就擺滿了展開的紙卷。
若有人打開這些紙卷看看,就會發現,這上面記載的,都是自贏杏兒入感業寺之后,都中發生每一件大事的極為詳細的記載。
其中,包括忠順王府的,包括大明宮的,包括慈寧宮的,包括咸福宮的,還包括,龍首宮的…
諸多極為繁雜的消息,別說女孩子,就是換個男子來,看了保管也一頭霧水,雜亂不已,摸不著頭腦。
可是贏杏兒,卻在這無數消息中,漸漸理出了幾條線來。
只是,一時間還難以想透。
有些節點,著實讓人難以明白。
贏杏兒秀眉蹙了蹙,不過隨即又舒展開來。
因為時間太短,急促間還有些理不順,但她相信,只要再給她些時間,再查一些消息,就一定能把都中發生的事搞清楚。
她已經發現了幾處破綻…
最重要的是,她要分析出…
誰是賈環的敵人,誰是賈環的朋友。
而在敵人中,哪些是一定要動辣手除去的,哪些又是可以暫時虛與委蛇的。
她知道賈環與整個文官體系幾乎成了水火不容之勢,這種狀態很微妙,危險,又安全。
現在還好說,但越往后走,這種狀態會越艱難…
但她有自信,以她曾經的人脈,為賈環開辟出一條可行之路來…
這,才是她所擅長的。
至于賈府內宅的那些小算計,在她看來,與笑話無異…
只是,誰讓她們都是賈環所在意的人呢?
“公主,薛王氏、薛氏并林夫人來了。”
一位女婢走路不帶一絲聲響的進來后,對贏杏兒說道。
贏杏兒聞言點點頭,指著桌幾上的紙卷,對那婢女道:“雪梅,將這些都收起來,等明兒再看吧。伎倆頗多,看的我有些頭暈,要換換腦筋…”
名喚雪梅的婢女聞言,噗嗤一笑,道:“公主,咱們駙馬能尚公主您,還真是福氣哩!”
贏杏兒聞言,瞥了雪梅一眼,道:“你懂什么,當初要不是我求皇祖強壓下來,人家還看不上我呢!呵呵!”
一笑之后,贏杏兒又對堂下的兩個嬤嬤道:“你們先下去吧,讓人請她們三位進來,我和她們聊聊。”
“是。”
兩位嬤嬤一板一眼的行禮后,微躬身倒行到門檻處,才一轉身出門離去。
未幾,便有四名婢女,引著薛姨媽、薛寶釵和林黛玉三人,來到了靜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