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光明殿前,爐、鼎、龜、鶴,吐出縷縷香煙,金鐘、玉磬,琤琤琮琮,清脆悅耳。
丹陛上下,王公勛貴,文武百官齊列。
隆正帝從后宮緩緩步入光明殿內,行至御前寶案時,細眸向下掃視了一眼,而后在金鑾寶座上坐定,擺出一副威嚴的架式。
隨即,大朝會之“中和韶樂”止,宗室王公、文武百官挺身肅立。
御林軍神武衛一名校尉,在光明殿庭院內鳴“靜鞭”三響。
“靜鞭”響罷,王公勛貴、文武百官,行“三跪九叩”大禮,高呼“萬歲”。
樂止,王公勛貴及文武百官原位肅立。
禮畢。
賈環與方南天并列站在勛貴前列,按部就班的完成了這一套已經比較熟悉的禮儀。
在他看來,這一套流程,最大的用處,就是為了彰顯帝王的至高無上和威嚴。
當然,這是理想的一面。
還有不好的一面,就是會讓野心者,愈發生出“何不取而代之”的野心…
尤其是當上頭坐著的這個皇帝,看起來不怎么穩當時。
隆正帝心中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看著丹陛之下,那一雙雙或明或暗,飽含深意的眼神,隆正帝心頭就忍不住生起一團怒火。
再看著輔政大臣之位上,前兩張空空如也的椅子,他的眼神就愈發晦暗。
五位輔政大臣,李光地、陳廷敬、張伯行、馬齊,還有一個贏遈。
最關鍵的兩位,如今卻很少來上朝。
當初賈環用一副對聯,迫使這李光地、陳廷敬還有張伯行三人很是相爭了一段時日。
那段日子,大概是隆正帝登基近二十年來,過的最愜意的一段時日。
三位老相明里暗里的聯手,將氣焰囂張沖天的忠順王一系差點沒打成懵逼…
但這樣的好日子很快就過去了。
許是沒多久,他們就看破了賈環一桃殺三士的“歹毒”用意,在隆正帝拿下了葛禮和陳夢雷兩位內閣大臣后,就迅速的銷聲匿跡了,只留下張伯行一個“大炮仗”,勉強維持著和忠順王的斗爭平衡…
陳廷敬是真的老了,上回的一通折騰,讓這個老臣為這個帝國耗盡了最后一捧心血,還白費了…
又與李光地一通強爭后,便臥床不起。
隆正帝派了兩個御醫常駐陳府侍疾,可結果卻并不如意,這位為了大秦鞠躬盡瘁了一輩子的老相爺,已經快走到了生命的尾聲…
念及此,隆正帝的心情再沉三分。
至于李光地,這個老頭子跟著陳廷敬一起“病”了。
只是…
據派去的太醫回報說,李光地只是消化不良,吃的太多,積食了。
想到這個官場不倒翁,隆正帝就忍不住頭疼。
談不上恨,畢竟這么些年來,若沒有李光地數次暗中出手,他的日子會更難過。
而且,李光地行事,多是太上皇的意志所向…
但盡管知道是如此一回事,可隆正帝心里還是對這個老滑頭充滿了怨氣。
太懂得趨利避害了。
為了明哲保身,一點原則都沒有…
就這樣,也有臉去爭“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一聯。
朕才當得起這一聯!
“陛下,臣有本上奏。
前日,撫遠大將軍,武威侯秦梁上疏。
自三月中冰雪融化以來,西域準葛爾汗國便被厄羅斯哥薩克數度侵入。
雙方幾次血戰,均傷亡慘重。
只因,準葛爾汗國先前與我朝敵對之故,可汗策妄阿拉布坦與葛爾丹策零先后斃命,百獸無首。
精銳控弦之士更是損傷泰半,元氣大傷,根基動搖。
故,著實難以抵擋厄羅斯強橫入侵。
數度征戰后,業已到了亡國邊緣。
因此,準葛爾汗國如今實際的掌權者,金珠大長公主,鄂蘭巴雅爾,親自出使我大秦。
希望能讓準葛爾成為我大秦的藩屬之國,納貢請封,并,求助援兵,共同抵抗狼子野心之厄羅斯。
昨日,準葛爾使團已經到了百里之外的永壽縣。
今日下午,便可抵京。”
軍機閣首席大臣方南天出列,面無表情的陳奏著。
這個消息其實昨日朝廷高層便已經知道的差不多了,但今日大朝會,還要以此通稟百官。
當然,實際上,該知道的,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
尤其是經過昨夜之后…
因此,這個難得讓隆正帝心情好了許多的好消息,并未在群臣中引起什么太大的波瀾。
這讓隆正帝有些愣住了…
這可是,準葛爾汗國求和求歸附的大好消息啊,你們就這種反應?
隆正帝的心里,蒙上了一層陰影。
“陛下,微臣以為,此事不妥。”
果然沒有讓他“失望”,隆正帝甚至都沒有征詢百官意見,就有人忍不住跳出來,否決此事。
隆正帝放眼看去,又是一怔,因為出頭之人,乃是一年輕御史。
而且,他還認得這個本該默默無名的年輕人。
除了因為他是去歲的新科狀元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是吏部尚書李政的獨子,李夢菲。
這是一個很娘氣的名字,據說,是為了好養活…
不過隆正帝對李夢菲的出頭,并沒有太大的怒氣。
因為他知道,這個年輕書生,和他老子李政不是一路人。
說來也有趣,李夢菲,是一個真正的讀書人,生活在書中的儒家理想世界中。
吏部尚書李政,這一生最大的憾事,大概就是將兒子保護的太過,太好了。
讓他完全沒有接觸過任何陰暗面,讓他充滿了對美好的儒家社會的向往,滿腦子都是仁君名臣,流芳千古的幻想。
對他父親的那一套,反而越來越看不上眼。
父子間談不上仇人,因為李政不會待他唯一的兒子當仇人。
可李夢菲卻似乎要發誓打到李政一脈,也就是,忠順王一脈。
因此,作為去歲的新科狀元,本該去翰林院打熬資歷,去做未來儲相的李夢菲,卻請旨去了蘭臺寺,當了一名御史。
這一年來,他是隆正帝為數不多的鐵桿兒之一,處處和忠順王一脈作對。
若非李政的手腕極為高超,在忠順王一脈地位超然,連忠順王都敬他三分。
像李夢菲這種小青皮,早就被忠順王一脈玩兒出十八種花樣兒了。
不過有些奇怪,卻不知今日他為何會跳出來,與隆正帝“作對”?
方才那般重大的消息,都沒引起朝臣們的震動。
此刻,李夢菲的發言,卻讓滿朝大臣們悄聲議論起來了。
尤其是忠順王一脈吃過李夢菲苦頭的官員們,差不多熱淚盈眶的看向李天官。
大人吶,您家里終于父綱重鎮了!
感受到周圍的動靜,和各異的眼神后,李政的嘴角卻忍不住抽了抽。
他鎮個屁…
隆正帝細眉微挑,看著眼神依舊清明認真的李夢菲,沉聲道:“為何?”
李夢菲朗聲道:“陛下,微臣以為,此乃準葛爾部的奸計。
微臣認為,準葛爾部蒙古,與北方內外兩部蒙古大不同。”
“有何不同?”
隆正帝淡淡的問道。
李夢菲道:“陛下,微臣以為,無論是內蒙,還是外蒙,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都已經被我們大秦給打怕了,尤其是外蒙。
從國朝初年起,外蒙扎薩克圖部,車臣部,還有土謝圖部三大汗王部落,降而復叛,叛而復降。
每叛一次,我大秦鐵騎便會飲馬陰山一回。
近百年來,我大秦的煌煌武威,早已深入了外蒙諸部之心。
那就是絕不可敵!
因此,他們目前是絕對忠誠于我大秦的。
但準葛爾部蒙古則不同。
他們才是真正喂不飽的狼崽子,不管我大秦多么強盛,只要有機會,他們就會東進侵略。
如今他們正處于最虛弱的時候,所以他們才會拉下面皮來求和,求歸附,以換取我大秦軍隊的支援。
但可以預料到,待我大秦用數萬甚至十數萬將士的性命,幫他們打退厄羅斯的入侵后,他們得以喘息,得以休養生息,等到他們再次強大后,他們還會狼性不改的東進侵略。
所以,陛下,微臣以為,此議萬萬不可答應!”
隆正帝聞言,面色不變,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李夢菲所言之事,他又怎么會想不到,只是…
開疆拓土的美名和威望,尤其是威望,對他而言,吸引力真的是太大了。
那可不是百里山河千里山河,那可是真正的萬里河山哪…
“李御史此言差矣…”
兵部左侍郎費巖邁出一步,沉聲道:“既然我大秦能將外蒙諸部打的心服口服,自然也能將準葛爾部打的口服心服。
半年前,準葛爾部糾集二十萬控弦之士東進,來勢洶洶,結果如何?
被我大秦打的幾近全滅,百不存一。
我大秦以武立國,武勛昭著,何時怕過敵人打來?
適時寧國侯年不過十三,就敢請纓作戰。
更以孤身潛入距離嘉峪關千里之外的龍城,夜割可汗頭,還一把火焚毀了數十萬石軍糧,以及阿拉神火…”
“什么阿拉神火?還說什么連石頭都能燒著,真是荒謬!
而且,國朝大事,并非武夫斗狠莽撞可相提并論,豈可同日而語?
西域荒涼如蠻荒,為了如此不毛之地,去讓大秦將士白白送命,豈是正理?”
李夢菲不屑的打斷了費巖的話。
這倒不是他僭越,不知尊卑。
而是作為蘭臺寺中的一名御史,雖然位卑品級賤,不過區區七品。
可是理論上來說,在朝堂上,御史是連內閣宰相都能當面彈劾的人。
實際上,蘭臺寺的存在,也確實就是為了防備閣老擅權而設立的。
對閣老尚且如此,自然,他們也能對一個兵部侍郎不客氣。
當然,這只是理論上而言。
任何高回報的工作,通常都有高風險。
想踩著別人上位,咬別人一口,首先得有一副“好身板兒”,“好牙口”。
不然的話,就是純粹在作死。
不過,李夢菲是有這個底氣的,因為他老子乃是吏部天官。
算起來,李政也算是門生故舊遍布朝野,權勢滔天了。
所以,他并不怕費巖。
當然,李夢菲本身并不會認識到這點。
因為他的出身注定了他從小到大都活在恭維贊賞中,所以,他覺得是他一身為國為民,不畏強權的正氣,才讓費巖給退后的…
卻不知,費巖只是懶得和他解釋罷了。
皇帝和兩閣大佬,以及他們兵部的大佬們,都已經見識過賈環帶回來的那一罐神火油的威力。
不給他解釋,只是因為李夢菲的身份不夠而已…
“嗤!”
看著神色矜持,面上隱現得意之色,站在那里“顧盼自雄”的李夢菲,賈環覷著眼,不屑的嗤笑了聲。
見李夢菲怒視過來,賈環撇撇嘴,做了個投雞腿的動作。
這個投擲動作,頓時勾起了李夢菲平生最恥辱的兩件事。
一個,是他自記事以來,平生第一次挨打,還是在滿街人觀看下挨的耳光。
第二,便是他金榜題名,御馬夸街時,被人砸到臉上的那個雞腿…
而兩件事,都和賈環有關,或者說,都是他干的。
見他不知“悔過自新,重頭做人”,居然還敢當著他的面挑釁,李夢菲大怒。
不過,他亦是出身名門之家,這樣的人家,最重一個禮字,自然不會跟某人一般,粗鄙不堪!
強忍著怒氣,李夢菲死死的盯著賈環,道:“寧侯有何高見?”
賈環搖搖頭,撇嘴道:“沒有。”
“那你方才發笑是什么意思?”
也不知怎地,看到賈環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李夢菲的火氣就壓不住的往上涌。
賈環眉尖輕挑,側目看著他道:“怎么,我連笑都不能笑了?好笑我自然要笑。
你爹管著天下人的官兒,你管著天下人的笑是吧?
那你李家管的也太寬了吧?”
“你…”
李夢菲大怒道:“此乃朝堂重地,當著陛下和文武百官的面,你敢失儀?”
賈環奇怪道:“我失儀?
反正我沒有在陛下沒開口之前,就搶先出班說話。
陛下到現在都沒發表意見,就聽你呱唧個沒完。
至于神火油有用沒用,能不能燒著石頭…
這就不是你能操心的事了。
你品級太低,沒資格知道。
不過看來,李天官還是一個比較懂得保密的人。
那天點燃神火試驗時,我記得李天官也是知道的,哦?”
賈環禍水東引,看向了吏部老大李政,笑問道。
李政淡淡的瞥了賈環一眼,道:“寧侯過獎了,事關機密,本官的確不敢隨意泄露。
不過,今日之事,非神油也。
不知寧侯以為,準葛爾當救,還是不當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