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贏杏兒說罷,賈環一拍腦門子,笑道:“想起來了,李光地李老相爺之前寫了封信,推薦我去燕子磯拜訪一下黃以周…拜訪一下黃老,說同一時代的老朋友不多了…
喲!黃老,您和李老頭兒一個歲數,那年歲不小了。
他都臥床了,您怎么還敢到碼頭上來溜達。
別染了風寒,快家去吧!”
黃以周雖然老邁之極,但看起來身子還算健朗,一雙眼眸,平靜的一點不似這個歲數的老人。
他看著賈環,微笑著點點頭,道:“我也是收到了故友的來信,他讓我好好見識一番神京俊彥,國之柱臣。”
賈環揚起嘴角,笑道:“怕是大失所望,以為李老頭又在吹牛了吧?”
黃以周呵呵笑著搖頭道:“恰恰相反,老夫所見不凡。
老夫對寧侯的關注,其實不止從今日始。
早在寧侯第一次奔赴西域,覆滅準格爾龍城時,老夫就已驚為天人。
再往后之種種神奇,也多有耳聞。
與晉卿(李光地)書信往來時,也每有討論。
老夫當真極好奇,不管是晉卿還是老夫,都是過了八十以后,才能做到隨心所欲,不被名利富貴所羈絆,不為批判不解而憤怒的境界。
可是你…
你今年,才十五啊。
為何除了女色以外,竟也能做到這個地步?”
賈環本來還聽的隱隱有些得意,沖贏杏兒悄悄挑了下眉頭。
結果就聽到了“除了女色以外”…
贏杏兒甚至當場笑出聲,然后頗有深意的看向賈環。
賈環則瞬間黑了臉,對黃以周道:“黃老頭兒,別以為我不打老人。為老不尊的壞老頭兒,我一樣會打!”
黃以周聞言,是當真開懷笑了起來,道:“少年好色,不是壞事。
若是少年時不好色,那只能說明此人要么是大奸大邪之輩,要么是不能人道的可憐人…”
賈環嗤笑了聲,道:“錯,還有第三種人!”
黃以周忙道:“第三種何人?”
賈環道:“就是長的太丑,討不到老婆的人。”
聽到這里,站在江風中的江蘇巡撫譚磊,三角眼不自覺的瞇了瞇,眼神悲傷自憐…
黃以周則搖頭笑了笑,道:“晉卿說的不錯,你的確是個有趣的伙伴…”
這個“伙伴”,當真讓無數人面色一變。
只有同等身份同等成就同等地位的人,才能當得起“伙伴”一稱,因為人以群分。
可是,李光地什么人?
黃以周什么人?
前者歷三帝相二主,當世人杰。
后者雖不在官場,也不似桐城四老、白壽那般名滿天下,因為他從不經營自己的名聲。
但他的名不是流傳在民間的,而是流傳在大人物、大名士心中的。
真正的超然不凡。
連太上皇那樣強絕一世的人,都贊他當為帝王師,可為天下師。
可見一斑。
相比之下,賈環除了滾滾罵名外,還有什么?
賈環狐疑的看著黃以周,呵呵道:“黃老,您有事就說。
能辦到的,小子絕不推辭。
辦不到的,您也別怪我不給你面子。
那邊黃大人準備好了酒宴,咱們一起去擾他個東道,喝兩盅。”
黃以周平靜的眼神中閃過一抹無奈,點點頭,道:“也好,那我就張口了…
寧侯,老夫厚顏,想向寧侯求個情。
白壽此人,老夫是了解的。
做經義文章有幾分能為,但卻和那顧千秋一般,都是個糊涂蛋。
為了所謂的大儒名聲,為了他們自以為的圣道,就總是被人當槍使。
人雖愚魯,但論本心,畢竟還是不壞的。
萬萬談不上什么謀逆逆賊…
寧侯可否給老夫一個薄面,放他一馬?
他也不再在金陵當官了,回鄉種田讀書去。
可好?”
賈環還沒開口,那被壓著白壽卻慘聲道:“雁棲先生,我…我與顧千秋,如何就是糊涂蛋?”
黃以周卻沒有和他說話的心思,對賈環笑道:“瞧瞧,這種人讀書沒讀透,不解圣人真意至理,以己心,代圣心。
自己給自己灌湯,還將自己感動的無以名狀,以為千秋名士。
可憐不可憐?
你是個明白的,又何必和他們這種糊涂蛋一般見識?”
賈環緩緩點點頭,瞥了眼臉色慘然的白壽,道:“黃老之言,也不是沒有道理,只要不跑到我面前惡心人,誰愿意搭理他們?”
說罷,看向黃以周,再道:“黃老之前問小子的問題,小子現在就可以回答。
我不是不為名利富貴所羈絆,恰恰相反,我喜歡名利富貴,我很喜歡。
但我喜歡這些,不只是因為我自身喜歡,而是這般,能讓我的家人,我的親人們過上好日子。
賈家,國之世勛,一門雙公。
只要賈家子弟稍微出眾些,便可世享富貴。
對賈家而言,想要做到世代富貴,最難的不是自家子弟的出眾,而是大秦國朝的延續。
賈家的利益,和大秦的利益,是一致的。
大秦萬世不衰,則賈家百代綿延,這就是所謂的與國同戚。
大秦興盛,則賈家富貴。
而在我有子嗣前,我所能做的,就是讓大秦興盛,至少,是讓大秦安定!
顧千秋白壽之流以為,只要他們心中的文教大道昌盛大行,就能有大同盛世。
這一點,在我看來與狗屁無異。
華夏歷經數朝數代,都已經證明,即使顧千秋等人心中的大道昌盛,也只會造成黨爭害國的局面…
國朝花費巨資,養那么些只會風花雪月做經義文章的讀書人有何用?”
“不靠我等讀書人,莫非還靠爾等武夫治國?”
白壽嘶啞著聲音,怒視著賈環說道。
然后又被寧國親兵在背后來了下,痛的再說不出話來…
賈環不理他,對黃以周以及碼頭上的諸位江南大佬道:“當然不是靠我等武勛將門,我等武勛將門也從不干政。
只有當外敵入侵時,才會皮甲上陣,保家衛國。”
黃以周若有所思道:“不靠讀書人…那依你之見,如何才能讓大秦萬世興盛,讓榮寧二府富貴不絕?”
賈環道:“小子以為,唯有天下百姓,都老有所養,幼有所教,食有糧,衣有裳,都能安居樂業。即使遭遇災年,也不至于流離失所,賣兒賣女,甚至易子相食。
如此,大秦方能有萬世之盛,賈家亦有百世富貴。”
黃以周皺起眉頭,道:“寧侯,難道不是先有盛世,而后才有寧侯所言之百姓幸事?”
賈環呵呵道:“黃老,如果百姓不能衣有裳,食有糧,又談何盛世?
靠那些當官的,一邊大肆貪斂盤剝百姓,風花雪月,一邊大贊圣君在世,天下就能大盛么?
可是只一場洪水,就能造出數十上百萬的流民。
將這個盛世的謊言戳破!
若非顧千秋等人口中的暴虐之君殫精竭慮,為了百姓活命,面皮都不要的向我等武勛開口借銀子。
前明李自成之禍,怕是早已上演!
到那時,顧千秋等人,便是亂國之賊也!
所以,小子才舉家出資,襄助朝廷度過難關,不是高風亮節,沒有所求。
我所求者,正是賈家富貴百世。
唯有大秦的江山,能夠萬代相傳。
大秦的百姓,都能安居樂業,不憂患天災人.禍。
賈家,方能得世代富貴。
這,便是小子在九邊沙場拼死殺敵,愿借傾家之財為朝廷效力,安頓江南流民的緣故。
在賈家世代富貴面前,區區數百萬兩銀子,又算得了什么?”
黃以周平靜的眼神終于起了波瀾,以他的閱歷和心境,自然能看得出賈環所言屬實。
可正是如此,他愈發震驚不已。
不知該說賈環天真猖狂好,還是為他的大氣魄感到欽佩。
緩緩點點頭,黃以周道:“若人人都能如寧侯所想,天下必將大同!”
老頭心里其實還是覺得不靠譜,因為大秦和賈家,并不是真的氣運相連…
賈環見之不怪,嗤笑了聲,在后世那位偉人用奇跡向全世界證明,人民的力量到底有多強大前,歷朝歷代,又有哪個人會想的到,唯唯諾諾如草一般的老百姓,會爆發出何等恐怖的能量?
將賈家的氣運,與天下百業萬民的氣運相連時,賈家就是與大秦的氣運相連,甚至,比贏秦皇家相連的更緊…
事實證明,只要百姓能夠安居樂業,那么不管是奸雄還是梟雄,都很難煽動起百姓進行起事。
縱然哄騙的過一時,也騙不了長久,一旦事發,唯有敗亡一途。
在華夏的數千年歷史上,只要百姓能夠安居樂業,天下必然盛世承平。
看了眼周圍眼中掩飾不住輕蔑之色的江南眾人,似覺武夫不配言國事,賈環無所謂的笑道:“黃老,您也不必譏諷小子。
小子也不用大家的理解,只要別人不攔我的路,隨他們怎么想。
借這個機會,提前給江南的諸位父母官打個招呼。
本侯只是代天巡視,不會干預你們的政事。
但是,對戕害百姓之惡行,卻絕不會縱容分毫。
若遇到不平惡事,也絕不會袖手旁觀。
不要擋本侯的路,便會你好我好大家好。
否則…”
此言雖未盡,然而不少心懷鬼胎之人,卻都變了臉色。
黃培國和譚磊等人,相互看了看,想說什么,卻都沒勇氣…
這個滾刀肉,著實讓他們無處下口。
一番大義聲明,縱然是想彈劾都沒法彈劾。
不過幸運的是,這個滾刀肉應該只是衙內脾性發作,想行俠仗義一番吧?
最多,受苦的也只是那些富商巨賈們,和兩江的官場格局關系不大…
念及此,黃培國側目看向一旁的富商士紳隊伍。
為首一人接到目光后,蒼白的神色忽地一凜,不知是不是會錯了意,一咬牙,帶著身旁一票大腹便便的巨富們,還有那個被抬著的,由一塊紅綢覆蓋起的桌子,走向前來。
“草民金陵商會會首沈巖,攜江南三十八家商號東家,給寧侯、公主請安。”
以一賣相不錯的中年男子為首,數十人齊刷刷的跪下,給賈環和贏杏兒請安。
賈環眼睛微瞇,笑道:“諸位請起。”
以沈巖為首的江南商賈們起身后,又躬身道:“得知寧侯下江南,為的便是開設銀行票號…
我等草民皆不勝欣喜!
錢莊之益,利國利民,更能方便我等商家。
為表心意,我等斗膽,特意送上一份薄禮,望寧侯笑納。”
沈巖說罷,走到身后被十數個青壯仆役抬著的桌案前,一把抽掉了蒙在上面的紅綢。
金光閃閃!
此刻細雨已歇,朝陽當空。
陽光照耀在那張桌案上的“薄禮”上,散射出無盡金光。
那是一個,半人高的三足金蟾!
主招財納福。
只是這么大的金蟾,全用上等赤金打造而成…
著實讓不知多少江南大佬,紅了眼!
賈環在沈巖等人希冀的目光中,笑著點點頭,然后卻轉頭對黃以周道:“黃老,白壽我就交給你了,在江南地界,不要讓我再聽到他的名字。”
黃以周欣慰的點點頭,招來老仆,帶著狼狽倉惶的白壽徑自離去,臨走時邀請賈環得空去燕子磯一坐…
賈環送走黃以周后,又對兩江總督黃國培道:“該見的人都見了,該說的話也都說了,該收的禮,也算收著了。
如此,今日就不好再擾黃大人的東道。
待來日本侯離開江南回京時,本侯再于甄園內,宴請諸位大人。
今日不再叨擾,告辭。”
說罷,賈環親自將贏杏兒扶上鳳輦后,就干脆利落的翻身上馬。
黃國培等江南大佬無可奈何,勸都沒機會勸,只好招呼眾人讓開道路,賈環于馬上拱拱手后,與前方早已恭候多時的韓大李鐘等人會和。
策馬揚鞭而去。
黃國培等江南大佬,既松了口氣,又拿這個不遵守官場規則的異數無奈。
只能站在碼頭一邊,注視著從福船上,一架接一架的八寶簪纓香車流水般的下來,然后匆匆離去…
唯有金陵商會會首沈巖,滿腹的忐忑不寧,看著兩個寧國親兵將大金蟾抱上馬車離去,卻連只言片語都沒留下,一時間有些迷茫…
“黃大人,這寧侯,到底怎么個說法?”
等賈家眾人全部離開后,見黃國培等大佬也要離去,沈巖顧不得維持風儀,忙上前詢問。
黃國培有些憐憫的看了沈巖等人一眼,有心不理,可之前著實受過這些人不少好處,只能嘆息一聲,道:“寧侯負圣命而來,手持御命金牌。
于國朝有殊勛,在陛下面前的圣眷,更是古往今來第一人。
沈巖啊,你們,好自為之吧。”
說罷,便上了八抬大轎,與一干金陵大佬魚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