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紫宸書房。
氣氛有些壓抑。
正如賈蘭所說那般,國庫里,沒銀子了。
說來有趣,許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隆正帝上半年抄家抄的飛起,看著金山銀海往國庫里趟,爽的不要不要的。
可“報應”轉眼就來,西域一戰,別管到底是怎么打下來的,可報戰功的名單,可以沿街鋪上半里地。
要封爵的人數,多到隆正帝看的頭疼。
雖然心里不舒坦,可畢竟黃沙軍團的確打下了西域。
再者,馬上就要拆分了人家,總要給些甜頭?
所以,也就捏著鼻子認下了。
這一認,就認出了大問題。
光為這些新封武勛們準備宅子府第的銀子,都要上百萬兩。
再加上其他沒封爵的有功將領士卒…
隆正帝真真想哭的心都有了。
可是,他敢對文臣苛刻,卻不敢對有功武勛苛刻。
賈環說的極有道理,所謂武勛,都是提著腦袋,九死一生為國效力。
若是有功不賞,日后還有哪個會替朝廷賣命?
而僅此一項,朝廷就要付出近八百萬兩的賞銀。
再加上受災省份接下來幾個月的賑濟,往西域遷徙的流民,以及其他亂七八糟的一堆事,哪一樣都缺不了銀子。
如此一來,張廷玉在江南設局籌來的銀子,竟花的七七八八,快見底了。
說起來,也是隆正帝這個皇帝做的失敗。
像太上皇在位時,幾乎從未為銀子之事發愁過。
不是他善于斂財,而是孝敬他銀子的人,極多。
天下二十三省,每個督撫進京后,都會給太上皇包個大紅包。
聽起來荒謬,但這卻是真真發生的事。
而且,數額還頗不小。
單張面額,都是一萬兩起底。
再加上其他官員的孝敬,及內務府平日里攢下的銀子。
每次到了國庫艱難時,太上皇都會從內庫中撥銀。
不僅能解難,還能得到圣君的名聲。
相比之下,隆正帝就慘了。
他要求吏治清廉,一個地方督撫,一年的俸祿也不過二千兩,哪個要敢給隆正帝孝敬一萬兩,那不是在作死嗎?
斷了這一項收益,再加上賑濟災省時,隆正帝早就將內務府掏的海干河盡。
如此,到了現在,竟只有束手無策之份。
雖說張廷玉存留的余銀,還能維持一個半月,最多兩個月的周轉,但若萬一再發生些事,朝廷就真的連一點應急銀子都沒了。
可偌大個天下,哪天不發生些意外?
再加上,這才剛剛祭完天,還出了那樣一檔子事,若緊跟著朝廷財政破產…
隆正帝這一年,就真的將人丟盡了。
“陛下,都怪臣無能,掌管戶部,竟到這個地步,請陛下治罪。”
張廷玉跪地請罪。
若是換個人,隆正帝說不得一肚子郁火就噴發出來了。
可張廷玉…
隆正帝看著他短短半年,就霜白的鬢發,和微微佝僂的腰身,眼睛都有些發酸。
張廷玉當初可是出了名溫潤如玉的儒雅賢臣,現在卻…
“起來,如何能怪到你身上?哪一項都是不得不花費的銀子,若不是你在江南籌了那兩千萬兩,朝廷連現在都支撐不住。”
隆正帝溫言說道。
張廷玉也不嗦,知道不是說廢話的時候,謝恩后,站起身來,道:“陛下,還是得盡快想法籌措銀子,不然…馬上就要到年末了。”
后世有發年終獎的習慣,其實這個時代,甚至再往前推二百年,也一樣要在年底,對“公務人員”進行獎勵。
商鋪要分紅,衙門也要發過年的銀子。
這一項開支,卻是不能少的,因為這是天家的恩典和朝廷的體面。
以前年年發,今年要不發,那天家和朝廷的名聲怕會更難聽…
見隆正帝陰沉著臉,緊鎖眉頭,張廷玉知道,皇帝也沒甚法子,陶朱公的點石成金術,不是每個人都會,帝王也不成。
他想了想,道:“陛下,臣之前有些想法,可是…”
“可是什么?”
隆正帝沉聲問道。
張廷玉苦笑道:“當初寧侯的銀行和國債之說,給了臣極大的啟發。
國債…籌集千萬銀兩之后,力已竭。
但銀行,還是大有可為,甚至更甚國債。
聚民之財,付以例錢,暫做周轉,可極大解決困境。
臣以為,朝廷困頓,也只會困頓今年一年。
今年天下罹災,江河泛濫。
如今天災已平,明年必定風調雨順。
再者,眼看四海升平,不會再有大戰,軍費支出必然大減。
所以臣相信,明年必定是好年份。
只要撐到明年夏稅之時,情況就會得到極好的改變。
朝廷暫借銀行之銀,到時歸還回去,哪怕付了例錢,也是返惠于民。
一舉兩得!
只可惜…”
“可惜什么?”
隆正帝本來聽的眼睛發亮,可聽到“可惜”二字,細眉登時擰起,沉聲問道。
張廷玉苦笑道:“臣無此能,而寧侯如今又不愿再沾染銀行之事,一心閉門思過…還,還…”
“還什么?”
隆正帝臉愈發陰沉,問道。
張廷玉道:“臣自知經濟之道,遠不及寧侯,因此厚顏,讓弟子賈蘭去討主意。
寧侯斷然拒絕,不再沾染外事,還讓臣在三年內,償還賈家五百萬兩欠銀…”
“這個混賬東西!他想干什么?他想干什么?”
隆正帝心中大怒,咬牙切齒道。
御案一側,忠怡親王贏祥抬頭看了隆正帝一眼,又看向張廷玉,眼神奇怪。
張廷玉忙道:“陛下,寧侯討債…本也無可厚非。畢竟欠債還錢,乃天經地義。”
隆正帝聞言,面一滯,恨聲道:“朕記得,當初他可以說過,要將這五百萬兩銀子,并如國債,或當股本投入銀行中。如今出爾反爾,還談什么天經地義?”
贏祥在一旁呵呵笑道:“賈環這是還在使性兒呢,就他那性子,還閉門思過?
我看他也堅持不了幾天,年紀輕輕的,他又好動…”
隆正帝聞言,咬牙道:“十三弟,你還真想錯了。這個混賬東西,如今每天過的不知有多自在。
在賈家那個園子里,沉迷于酒,吃喝玩樂樣樣精通,逍遙自在的很。
閑余片刻,再說說朕的壞話…”
“哈哈哈!”
贏祥聞言哈哈大笑起來,見隆正帝怒視過來,忙請罪道:“臣弟是想起之前看的一個折子,彈劾賈環勾連軍中,有欲圖謀反之心。臣弟以為,真該讓他去看看賈環現在過的日子。”
隆正帝聞言,抽了抽嘴角,道:“不行,不能讓那個混帳這般自在,朕一天到晚忙的連覺都睡不了幾個時辰,十三弟和張愛卿更是熬白了頭,偏他過的同神仙一般。
這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
你們瞧瞧黑冰臺報上來賈家每日里用的膳食,倒比朕吃的還講究!”
贏祥忙勸道:“皇上,賈環為了朝廷,已經付出很多了。之前為了幫朝廷度過難關,籌措了五百萬兩銀子,其中大半還是他那沒過門妻子和小妾的嫁妝。
如今即使過的奢靡些,家里怕也沒多少銀子。
朝廷若再讓他出銀子…怕勛貴面上不好看。”
隆正帝聞言,沒好氣的瞪了贏祥一眼,道:“朕幾時說再讓他出銀子?朕是不想讓他這樣清閑下去!”
贏祥想了想,還是搖頭道:“皇上,臣弟以為,還是讓他這樣清閑下去最好。
賈環若出來做事,交往最多的,還是軍中子弟,難免勢大。
當然,臣弟不是說他有圖謀不軌之心。
只是,以防萬一,總是好的。”
隆正帝聞言,眼神有些古怪的看著贏祥,道:“朕還以為,你只會向著那混帳說好話呢。你居然還要朕防著他?”
贏祥哭笑不得道:“皇上,一碼歸一碼。讓他繼續清閑受用,也是為了他好。”
隆正帝聞言,有些遲疑。
張廷玉見之,忙道:“十三爺,此話臣著實不敢茍同。”
“哦,衡臣有何看法?”
贏祥頗有興趣的問道。
張廷玉道:“臣敢以全家性命擔保,寧侯絕無任何謀反不臣之心。”
隆正帝和贏祥二人面都微微一變,有些動容。
隆正帝的目光都狐疑起來…
張廷玉卻絲毫不懼,正聲道:“陛下,十三爺,臣觀寧侯所行所為,雖多有悖逆放肆逾矩之處,但于大節而言,寧侯之忠,絕不下于任何人,包括微臣!
以祭天郊迎之事而言,臣都不敢悖逆孔孟先圣之望,滿朝上下,亦無人敢悖逆。
唯獨寧侯,敢負天下罵名于一身,只為忠于陛下,忠于天下萬民和蒼生。
臣實在想不出,還有任何緣由去存疑這樣一個勛貴。”
隆正帝瞇著眼,看著張廷玉,沉聲道:“張愛卿,顧千秋,可是為賈環所殺,你心中無恨么?”
張廷玉聞言,面上閃過一抹痛苦之,他嗓音微啞,道:“不敢欺瞞陛下,臣心中恨其不死!但…又盼其福壽綿長。
因為,有這樣一個頂級勛貴,乃陛下幸事,亦為大秦幸事。
弒師之仇,雖不共戴天,但相比于國朝社稷,卻不足為道。
所以…”
話音一轉,張廷玉跪地,大聲道:“臣懇請陛下,早日請寧侯重新出山。臣只盼能早日建起大秦銀行,如此一來,朝廷再無應急之憂。”
隆正帝聞言,與贏祥對視一眼后,看向窗外。
皇庭之中,樹立著一株梧桐巨樹。
秋風拂過,滿樹黃葉飄落。
秋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