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轟!”
“轟!”
前所未有的震撼。
神京城開國百年來,莫說三萬兵馬的閱陣。
縱然十萬級大軍陣閱軍,都不下十次之多。
上了年紀的都中老人,應該都有幸目睹過這種大陣仗的閱軍。
然而,從未有過哪次,如同此刻這般震撼。
步履如山!
僅僅踩踏的腳步聲,就猶如千軍萬馬奔騰,地動山搖,氣沖云霄!
這分明只有三萬兵馬啊,而其陣勢,竟勝十萬雄兵!
黃沙軍團,真的已經強悍至斯嗎?
莫說普通百姓,縱然隆正皇帝并滿朝文武,都為這等聲勢所掠。
尤其是隆正帝。
他并非深宮中養出的帝王,不說其他,只鐵網山一夜,他就見識到了極慘烈的戰陣廝殺。
可是,縱然最強悍的藍田銳士,也沒這等悍然威壓之勢。
隆正帝余光還瞥到,郊迎隊伍前方,太常寺為郊迎祭禮準備的四頭白象,此刻都為大軍的肅煞之氣所驚,有些不安的挪動后退起來。
害得養象人連連安撫。
“陛下…”
就在隆正帝面色陰晴不定,心中驚怒不已時,蘇培盛悄然在其身后喚了聲。
隆正帝并未回頭,有些不耐煩的低聲喝道:“何事?”
他正怒,為何沒有人告訴他,黃沙軍團竟強悍至斯!
蘇培盛不動聲色小聲道:“趙師道有密折遞上。”
說是密折,其實也就是一張尺許長的紙條。
隆正帝聞言,垂頭一看,只見一紙條出現在手中,上有八個非筆墨寫出的字:
鞋底釘皮,寧侯手段。
隆正帝見之,先是眉頭一擰,不解其意。
這句沒來由的話,是什么意思?
可待再一想,卻猛地反應了過來。
凝重的臉色變得古怪起來…
趙師道是在告訴他,黃沙大軍之所以能踩踏出這等驚天聲勢,是因為士卒的鞋底下,都釘了一層皮子?
而且,這還是賈環的主意…
隆正帝忽然記起,當初賈環請自己去閱他那一千名五城兵馬司的孬兵時,好像也踩踏出了極了得的聲勢,頗為震撼。
不過當初只顧著和那個混帳東西生氣,忘了問這一事。
如今看來,竟是做了手腳…
真要是如此造出的聲勢,那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能為。
就是在腳底板釘層皮子,然后再走齊整一些?
果然是上不得臺面的混帳,整日里就會搗鼓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裝神弄鬼。
可笑那些魑魅魍魎見不得人的東西,還想暗中離間,卻不知這混帳,全部心思都在這些讓人啼笑皆非的奇淫巧技上。
做生意靠這些,連打仗都沒正經打過,搞三搞四。
想通此關節后,隆正帝心頭巨石落地,忍不住又好氣又好笑。
鞋底釘皮,倒是那家伙的做派…
不過,再看看對面的大軍。
縱然是耍了把戲,可那三萬人齊齊踩踏而不亂,也算得上是強軍了。
隆正帝細眸微瞇…
若是在國難當頭,外族入侵時,朝廷軍隊自然是越強越好。
可逢此太平時節,一方軍頭若是太強,就未必是福了。
哪怕秦梁沒有異心,然而,也會因為太過強橫的勢力,破壞了朝中格局的平衡。
還好,還好,他并不是強到無法抑制…
如今看來,待安頓完局勢后,拆分黃沙軍團所屬的二十萬大軍一事,刻不容緩。
“呼…”
拿定主意,暗自呼出一口氣之余,回過神,隆正帝感覺到背后一陣濕冷,竟是生生出了層冷汗。
細眸不由的掃向了不遠處,站于勛貴首位木頭人一樣的那個少年。
見他頭戴紫金冠,身著斗牛服,腳踩縷金靴,一副好賣相襯托下,好似一無害乖巧的富貴子弟模樣。
隆正帝不禁冷哼一聲,心中咬牙道:混帳東西,倒會裝像!
唬的滿朝皆驚,這會兒子倒和老實人一樣…
轉而又想:卻不知他是如何與秦梁聯系上的,黑冰臺將整條公侯街都盯緊,黃沙大軍那邊也有人看著,竟沒發現絲毫兩人勾連的蛛絲馬跡。
隆正帝眼神驟然轉冷,原本對賈環打壓,不讓他出頭有些松動的心,又堅實了起來。
至少五年,甚至十年內,不準賈環再公開露面。
好生在家里享樂受用吧…
若是讓賈環知道隆正帝的心聲,都不知該說什么好…
訓練出這個陣仗,其實只是為了讓黃沙軍團能夠撈到更大的威望,好在即將到來的分拆過程中,多從朝廷手里獲得一些補償罷了。
何曾考慮過別人的感受。
至于私秘勾連…
這等軍陣步伐之事,早在回京前,他就同秦梁提過。
說實話,秦梁并不以為然。
這等單純而嚴苛的齊步走,對于軍陣的用處其實并不大。
只是看起來有些唬人罷了。
賈環本來還不以為然,若只唬人后世還操練這些做什么?
后來卻又想明白了,冷兵器時代,和火器時代,完全是兩個概念。
后者訓練成一致,可以做到排槍斃敵。
但是前者,一旦廝殺起來,還講究步伐一致,就有些扯淡了。
當然,想明白后,賈環還是勸說秦梁接受這個意見。
因為視覺和聽覺效果好啊!
哪怕不用正步走,只是齊步走,三萬大軍齊步轟踏出來的聲勢,都能震撼山岳。
這對提高黃沙軍團的聲望有益處,秦梁也就答應了下來,這才有了今日這一幕。
賈環自然不知,這等事,卻讓隆正帝的猜疑之心,更重了三分。
不過,就算知道,他也不在乎…
知道真相的畢竟是少數,除卻隆正帝和軍方幾個知道內情的巨頭外,其他人,尤其是宗室和文官,無不為黃沙軍團的驚天氣勢所震撼。
要知道,大軍尚在數千步外,眾人只能看到整齊劃一的軍陣,連最前面士卒的面龐都看不清。
可這么遙遠的距離,眾人依舊能感受到腳下大地的顫抖。
都中百姓,更是激動不已,又都深信不疑。
若非如此強軍,又怎能覆滅準格爾,又怎能驅逐厄羅斯賊軍,收復這萬里山河?
當一個身著金黃色莽龍袍的少年,從觀陣隊伍中走出,迎上秦梁大軍,親自為秦梁牽馬引路時,整個場面的氣氛達到了最高.潮。
皇子,不,應該是太子牽馬,真真是了不得!
“大秦萬勝!”
“大秦萬勝!”
都中數十萬百姓激動的無以復加,舉手狂呼。
一時間,聲動四野。
待到那位皇子將秦梁戰馬牽到距離黃臺百丈外時,秦梁翻身下馬。
軍禮參拜后,蘊含強勁內勁的聲音,讓每個人都聽得見:
“臣秦梁,奉吾皇旨意,出征西域,收復故土。
今日,西域之山河土木,盡歸皇秦。
愿天佑大秦,吾皇萬歲!”
秦梁聲音落,三萬黃沙大軍,齊齊下拜,聲震天地。
都中百姓緊隨其后,也一起跪拜喊道:
這一刻,隆正帝一張素日來陰沉的臉,漲的通紅。
細眸中滿是激動。
對他而言,天下萬民誠心吶喊出的“天佑大秦,吾皇萬歲”,比旬日大朝時,百官口不對心、有氣無力喊出的“吾皇萬歲”,要動聽一萬倍!
這,才是他的天下萬民!
感覺到身后蘇培盛小聲的提醒,隆正帝收斂了下心神,壓住心中的激動,重復帝王本色,他率領宗室王公,文武百官,大步向前。
行至秦梁身前,隆正帝親手將秦梁扶起,亦用蘊著內勁的聲音,使得皇音傳四方,高聲道:“誰能橫刀立馬,唯朕秦大將軍!”
“轟!”
此等對將軍的至高贊揚,讓所有人都振奮到顫栗,齊齊嘶吼道:
“大將軍萬勝!”
“大將軍萬勝!”
“大將軍萬勝!”
秦梁復跪地,面容亦微微動容,沉聲道:“臣,謝吾皇隆恩!”
所謂金口玉言,方才隆正帝那句褒贊,不是隨口說的,而是在天下萬民之前,是在封禪祭天臺前所言。
這句話,將會傳諸四海,流芳百世。
這句話,也將會隨著隆正帝登壇祭天,而禱告蒼天。
這句話,將會成為武威侯秦家,世代之榮耀。
秦梁再次被隆正帝親手扶起,一時間,圣眷無兩。
“父皇,這是大將軍從西域帶回的西域水和西域土,敬獻給父皇!”
一旁,之前為秦梁牽馬墜蹬的皇子,也跪地,舉起雙手上的兩個碗口大的小包袱,高聲笑道。
“好!”
“好!!”
隆正帝顫著手接過那兩個小包袱后,連道了兩聲好,然后忽然高高舉起,大聲道:“朕,以此西域之水土,告天下萬民。
漢唐故土,萬里西域,今日復歸秦!”
“萬歲!”
“萬歲!”
“萬歲!”
所有秦人,但凡炎黃子孫,在這一刻,無不動容落淚,發自肺腑的瘋狂吶喊著。
無論是宗室王公,還是文武百官,亦或是天下萬民。
這個時代的人們,對于祖宗故土的歸屬,看的比性命更重。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每個華夏百姓,都希望看到祖宗故土的完整統一。
賈環亦激動不已,不過并沒有到瘋狂的地步。
不是因為他血脈里流淌的非炎黃血,只是…在他心里,西域本就是秦土。
他來這個世上之前,在前世,西域便一直是華夏之土,從未改變過。
所以,稍微有些淡然。
因為這份淡然,才能看清一些事。
為秦梁牽馬墜蹬的,并非外圍百姓們以為的那樣,是大秦太子。
不是,不是贏歷。
而是皇五子,贏晝。
在此收復西域之盛日,在此郊迎祭天之要時,出面的,并非東宮。
這是一個再明白不過的信號。
看著站在宗室里,面無表情的贏歷,賈環有些不知該怎么想。
即使在人群擁擠的情況下,贏歷周圍的宗室們,還是稍微的離遠了些。
讓他周遭,形成了難得的一片空地。
似是感到了賈環的目光,贏歷原本低垂著眼簾的細眸,輕輕掃了過來,與賈環目光對視。
淡漠,森冷,極度的冷靜。
這種目光,讓賈環心里有些發寒。
他甚至都沒看出有一絲恨意和怨意。
可這樣,卻更加讓賈環心冷。
看到是賈環,贏歷似也有些意外。
他細眸微瞇了下,然后輕輕頷首,示意了下后,又垂下眼簾,木然而立。
賈環面色微變,心中升起一股不妙。
這時,蘇培盛正宣讀圣旨,宣布隆正帝對秦梁等人的賞賜。
“晉武威侯、黃沙撫遠大將軍秦梁,為一等武威國公,頒丹書鐵劵,歸朝為大秦太尉…”
“晉金城子、黃沙前將軍王鞏,為一等金城伯…”
“晉天水男,黃沙右將軍鄭德,為爾等天水伯…”
“晉…”
一系列的封官加爵,為國朝近三十年來,最大的一次晉爵。
原本就在勛貴一脈中,占了很大比重的黃沙系,自此,更將占據半壁江山。
僅僅秦梁一人,所占勢力,就能與牛繼宗、溫嚴正、施世綸甚至再加上長城軍團所屬一脈,勢均力敵。
看看牛繼宗等人的臉色,就知道隆正帝這一步旗,走的有多高明…
蘇培盛宣告完旨意,黃沙大軍自然又是一陣歡騰。
秦梁等人謝恩之后,欽天監司官林延年滿臉喜色上前,道:“啟稟皇上,吉時已到,恭請皇上登壇祭天!”
林延年這般高興,是因為從黎民時分就呼嘯大作的巨風,此時已經風平浪靜了。
萬里碧空無云,秋日高懸。
可不就是良辰吉日。
這說明他這個欽天監司官挑的日子極好。
隆正帝看他的眼神也不如刀割一般了,點點頭后,隆正帝眼神掃了一圈,在東宮身上頓了頓,卻又移開,落在忠怡親王贏祥身上,道:“十三弟,隨朕登壇。”
“嘩!”
一片嘩然。
贏祥更是連忙拒絕,道:“皇上,這如何使得。”
陪皇帝封禪祭天者,除了東宮太子,還能有何人?
贏祥自然不敢,也不愿出這個風頭。
隆正帝卻不容拒絕,上前拉著他的手,道:“可當朕手足心腹者,唯十三弟一人。”
說罷,將西域水土交給贏祥,讓他持著,一起往祭壇上一步一階走去。
這時,按照章程,除卻禮樂聲外,當由孔孟二家家主,并桐城四老,及所有太學和國子監學生,還有都中士子,一起誦讀華彩文章,以祝盛世。
萬眾矚目下,孔繼宗、孟言,并桐城四老,率領數千士子書生,站于祭壇之下正中。
先齊拜上天。
而后…
孔繼宗請出圣人孔子牌位,孟言清楚亞圣孟子牌位。
再拜孔孟先圣。
已經和預備的不同了。
百官之首張廷玉眼神一怔,面色微變。
而后,所有人,便聽到桐城四老,以蒼邁的聲音高聲道: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
這一刻,所有人霍然色變!
九百九十九階祭天壇,只行至了十余步的隆正帝,步伐凝住,緩緩轉身。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為茍得也。
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
數千太學及國子監和都中士子書生們,昂首挺胸,高聲奉讀道。
這一刻,原本平息的大風,驟然再起。
所有人,從心底深處,感到了一絲深入骨髓的寒意。
待士子書生讀完那篇名傳千古的孟子言后,桐城四老之首顧千秋老人一步站出,老軀如蒼松,傲視祭壇上,身子凝固住的隆正帝,蒼邁之聲再起:
“讀圣賢書,所學何事?
不奉弒君謀母,倒行逆施之賊也!”
隨著顧千秋的話音落地,身后再傳來數千士子激昂的讀書聲: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噗!”
一縷殷紅,緩緩從隆正帝口中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