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夏日,和關中及江南的夏日不同。
雖都為酷暑,可在江南,即使夏日,空氣中也有六七成的水分,關中也有四五成,而在西北,連一成都不到。
干燥,酷烈。
真正的人間烘爐。
然而,在這樣酷熱的天氣里,有些人,卻如同身在冰窟…
“二哥!”
看著李先的面色,聽到他厲色訓斥的話,黃德面色一變,高聲反抗了聲。
小輩們還從未見過最頂端的幾位老人如此嚴厲的對峙,這個時候就能看出小一輩的素養差別了。
嚴光當即指揮著有些懵的小兒輩們,迅離開現場。
不只是離開,還有警戒。
五進的新宅院,放在神京城里都算是大宅門兒了,在這座武威城內,更是為數不多的幾座豪宅。
嚴光熟練的指使一眾同齡人,“清掃”院落。
而他自己,則帶著一人,去了大門口哨戒。
同輩中,只留下了李先的孫子李銳。
曾經的李銳,郎朗如日月之入懷,資質之高,甚至尤在嚴光之上。
但此刻,卻頹唐如玉山之將崩,滿臉沮喪。
若非家教森嚴,即使李先再疼愛他,也絕不許他哭,他此刻真真是要流一碗心酸淚…
現在,他想的,只有怎樣挽回頹勢,重回神京。
在神京城中,雖然不能肆意自在,可總有機會,在那人間最繁華地游覽暢玩一回。
雖不曾真個在平康坊里銷.魂則個,可也在那十丈軟紅里,和那些嬌媚萬千的軟妹紙們聊過人生。
可是在這里…
看看那些膚色黑紅黑紅的女人,好些比他還粗壯,李銳想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他爺爺正在教訓這些“背叛”了他們的蠢貨們!
“國公爺基業毀于一旦,你還有臉說沒錯?”
李先當真是怒沖冠,眼中的怒火,幾乎快要轉成殺意。
黃德皺眉道:“二哥,國公爺基業如今愈興旺,何談毀于一旦?”
李先眼神一凝,死死的盯著黃德,沉聲道:“十三,你已經忘了國公爺是如何死的嗎?你忘了黑云十三將其他人是如何死的嗎?”
黃德聞言,面色一變,不愿再和李先愈霸道凌厲的眼神相對,垂下眼簾,道:“二哥,我何曾敢忘?就連做夢里,都是那一天的殺場…可是二哥,贏玄,已經死了!”
“但贏秦還未滅!!”
李先厲聲喝道。
黃德難言,一旁的占嘆息了聲,道:“二哥,是少主不愿再讓我等葬送性命,少主說,未盡之事業,就由他去做吧,否則,他就是付不起的阿斗了。
二哥,畢竟,他是少主,是國公爺的親孫,是賈家真正的傳人哪!”
李先聞言,面色一滯,有些沉默了。
李銳見之大急,高聲道:“十三爺爺,您是被賈環給哄了!”
黃德皺眉喝道:“少主名諱,也是你能叫的?”
李銳聞言,臉都氣白了,可是見連李先都瞪眼看來,忙改口道:“十三爺爺,少主他和咱們不是一道人哪!”
“這叫什么話?咱們都是家將,和家主不是一道人?”
黃德沉聲道。
他原先還很喜歡這個足智多謀的小侄孫,可牧場那天生的事,卻讓黃德感覺,這個后輩,聰明有余,但沉穩不足,飄的很,而且,功利心太重。
李銳辯解道:“十三爺爺,咱們是國公爺的家將!可國公爺和大爺爺他們已經戰歿了…如今,少主他只顧著享受榮華富貴,和嬴政狗皇帝親如父子,當朝文武百官中,他的圣眷最隆。他早就忘了,不,他根本就不在乎國公爺的大仇啊!”
“胡說!這不可能!”
黃德斷然否決道:“孫子豈有不報爺仇的?”
李銳簡直慘笑一聲,道:“十三爺爺,你忘了他口口聲聲說的什么?贏玄已經死了…”
黃德沉默了,這些,他又豈能真的不知道?
他只是不愿讓李先繼續怒而已。
見黃德不言,李銳趁熱打鐵道:“所以我才說,他和咱們根本不是一道人了!咱們絕不會忘了給國公爺報仇,贏玄雖然死了,可他的兒子依舊是皇帝,他的孫子也會,害死國公爺的贏秦,根本還未滅。
十三爺爺,你忘了你和我爺爺他們當初的誓言了嗎?一定要毀滅這個丑惡黑暗骯臟的贏秦,為國公爺報仇!為大爺爺、三爺爺他們報仇!
為了這個誓言,你和十二爺爺甚至不惜自殘入宮…
若只是為了殺一贏玄,何須付出如此大的代價?
六爺爺一人去刺殺他不就成了!”
黃德聞言,嘆息一聲,道:“少主說了,未盡之事業,他會完成的…”
“十三爺爺,你怎么這個時候還信他的話,他根本只是為了他自己!!他…”
李銳氣急,正想將賈環再大肆詆毀一通,可是就在這時,傳來一道讓他化成灰也忘不了的聲音:
“我是為了我自己,那你又是為了誰?”
“賈環?!”
李銳駭然回頭,失聲道。
神京,榮國府,東路院,產房。
“鳳哥兒…”
因為這個時代信奉產婦忌涼,所以沒擺冰盆,密不通風的產房內,氣味極其難聞,且悶熱逼人。
看著已經奄奄一息的王熙鳳,賈母心疼的喚了聲。
對于近些年來這個將她照顧的周周到到的孫媳婦,她真有幾分心疼。
王熙鳳神志有些模糊了,也越來越危險,面色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丹鳳眼迷離…
賈母忙喚穩婆端一碗參湯過來,而后讓鴛鴦張開王熙鳳的口,親自一勺一勺的喂了下去。
半碗參湯下肚,王熙鳳面上回過了些血色,也認出了人。
雙眼中淚水不停的流下,她孱弱道:“老…老祖宗,我…我怕是抗不過了,保…保住孩子,給平兒…”
一旁的平兒聞言,本已快哭干的眼中,眼淚再次洶涌而下,大哭道:“奶奶,你再加把勁兒啊,你再加把勁兒啊!”
賈母強笑道:“真真是傻孩子,什么保小?兩個都要保!再說了,哪里就到了這個地步?你難道不曾問過旁個,誰生孩子不都要走這一遭?當年我生你公公的時候,比你這難多了,生了足足兩天兩夜,才將他生出,差點要了我的命啊!
那會兒,我也是沒了力氣,以為不行了。
誰知道,喝了碗參湯,休息了會兒后,再一用力,終究還是生了出來。
再看你,才折騰了多一會兒?
現在沒了力氣,休息一會兒就是了。
最重要的,是千萬別自個兒棄了自己,你啊,要跟老祖宗學,要掙命!
你一向是要強的,跟誰也不服,難道這會兒就認輸了?
我可告訴你,環哥兒臨走前還同我說了,回來要看他的小侄女兒,你這會兒要是自己就棄了自己,他回來,一準要笑話你一輩子!”
王熙鳳聞言,眼睛微微一亮,腦中忽然浮現了那張壞笑卻霸道的臉,仿佛是在嘲笑她一般…
她“恨”的咬緊牙關,任憑汗水打濕的頭沾在臉上,鼓起全身力氣,用力…
“啊…”
“啊…”
嬰孩的初啼聲響起,陣陣歡呼聲傳來,王熙鳳卻感覺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生了,生了!”
穩婆們高興不已,這種情況,居然也能生出,大人小孩都保住了,著實天幸!
“恭喜太夫人,是個千金小姐!”
一穩婆將臍帶剪斷后,將嬰孩擦拭干凈,放入早就準備好的襁褓里包好,對賈母說道。
賈母眼中閃過一抹失望之色,不過隨即又滿面笑臉的笑道:“還真讓環哥兒說準了,他回來一準喜歡…賞,大賞!”
“謝太夫人!”
一干穩婆們辛苦了大幾個時辰,就等著這一刻,聞言喜不勝喜。
來前就知道賈家豪富,卻不知紅包能有幾多…
有丫鬟出去傳話,通報賈璉,他要當父親了。
只是,賈璉在得知生了個女兒后,臉上沒剩下多少喜色。
一旁的趙姨娘見之勸了幾句,道:“頭個是女兒好,我當年第一個就是三丫頭。世人講究女子雙全謂之好,女兒在前,小子在后才正合當…”
賈璉強笑著謝過后,賈政就帶著趙姨娘離開了。
照規矩,姨娘是不能和家里的爺們兒說話的,若非之前賈璉說過要孝敬賈政和趙姨娘,給他們養老,賈政也不會帶著趙姨娘前來表示一下關心。
如今孩子也生了,謝意也表達完了,就可以了…
目送著賈政和趙姨娘離開,又在庭院里站了會兒,將滿頭大汗的賈母也送走了后,賈璉也走了…
“少主!!”
黃德等人見一臉微笑的賈環,身后帶著二人,和嚴光一起進門,無不大喜過望,不想這么快就在這里見面了。
一行人忙上前要行禮。
賈環豈能讓他們跪下,忙笑容滿面的攔住了。
與黃德、占還有戴國、謝仁、錢盛、嚴翼一一見禮后,黃德又為賈環引見:“少主,這就是你最惦念的二爺爺!國公爺在時,除了王古人王大哥外,最器重的,就是你二爺爺!”
賈環笑著點點頭,沒有什么猶疑,向著對面那個獨著一目,滿面蒼老傷痕的清瘦老人行禮道:“孫輩賈環,見過二爺爺!二爺爺為我祖父先榮國報仇,三十年如一日,殫精竭慮,忠義千古,賈環必銘記于心。
小子將此事告于家中老祖宗,老祖宗淚流滿面,再三告誡小子,定要視二爺爺如親祖,時時記于心,恭敬問候之。”
李先清冷的面容,在賈環提到賈母時,面色微微一動。
再看到他一雙誠懇的眼神,李先的面色,終于緩和了些…
“起來吧。”
賈環笑了笑,站起身來,正要再說什么,一旁的李銳冷笑一聲,道:“說的好聽,你都把我們配到這個鬼地方了,還視若親祖?”
賈環攔住了身旁大怒的黃德,他轉身看著一臉桀驁的李銳,笑道:“李大哥何出此言?”
李銳見之,差點沒氣爆了。
他寧肯見賈環勃然大怒的和他懟一場,也不愿看到這張偽裝成人畜無害的“真誠”的臉。
李銳真真恨不得砸爛了這張虛偽的臉,他咬牙道:“你還有臉…你看不到這個鬼地方是什么樣子嗎?這里也是人待的地方?我爺爺他們這么大的年紀了,還被你趕到這里,不,這里還不是西域,那里比這里還惡劣,你還說什么敬若親祖?”
賈環惋惜一嘆,搖頭道:“我也是沒法啊,李兄怕是不知道吧,嬴政上位后,大肆整頓黑冰臺,讓他手下原本的中車府和黑冰臺相連,互通有無,因此實力大增,將神京城看守的銅墻鐵壁一般。
他跟我說過數次,要找到鐵網山之變和京城中諸多不明事的幕后黑手。
在你們離開的第二天,就隱隱有番子靠近了牧場。”
李銳大聲道:“這都是借口,我們和黑冰臺的番子斗了幾十年,連黑冰臺那條老狗都殺了,還會怕他們?就算牧場被現了,我們換個地方就是。而且,我們有的是人脈,哪怕是在黑冰臺里,我們也有耳目!根本不用你自作多情,明著幫我們,暗地里不知打的什么心思…”
賈環再次攔住黃德,看著一吐心中怒火的李銳,呵呵笑道:“何必非要冒險?李兄要知道,一旦有個萬一,就是…”
不等賈環把話說盡,李銳就冷笑道:“你是怕被我們牽連吧?”
賈環坦誠道:“你這樣說也沒錯。”
李銳哼了聲,道:“我們做的事,和你不相干。沒有你,我們一樣為國公爺報了仇,殺了贏玄!我們有自己的人脈…”
“自己的人脈?那是賈家的人脈。”
賈環輕聲提醒道。
“我們是國公爺的家將!怎么,你連這個都不準備承認了嗎?”
李銳面色漲紅,高聲質問道。
賈環輕笑道:“我何曾不準備承認這點?只是…李大哥你忘了,先榮國戰歿之后,我,才是賈家的家主。
而你,也要明白你自己的位置。”
李銳咬牙道:“我明白我自己的位置,我們只是要為國公爺復仇!”
賈環淡淡的道:“贏玄已死。”
李銳高聲道:“可贏秦未滅!”
賈環呵呵一笑,道:“剩下的,就是我的事了。我不需要再讓二爺爺他們為我賈家流血犧牲…”
“我爺爺他們不是為了你…”
李銳怒道。
賈環臉上的笑容不見了,看著李銳道:“滅了贏秦,不是為了我…那是為了什么,為了你嗎?”
李銳差點沒背過氣去,罵道:“你放屁,怎么會是為了我,是為了國公爺!”
“我祖父,從未讓你們滅掉大秦。”
賈環看著氣急敗壞的李銳,淡淡的道。
李銳露出一抹譏諷的冷笑,道:“你終于說出自己的心聲了,你從未想過毀掉大秦,對不對?哈!好一個榮國子孫,好一個寧國傳人!
你根本沒想過為國公爺報仇!你只顧著自己的圣眷和榮華富貴!
不過你放心,我們也不需要你!
我們自己會去做!
國公爺,不止你一個孫子,國公爺留下的人脈,也不會只聽你的!
只要我們重新回到京城,等我們再次站穩,就會推翻贏秦,為國公爺報仇!”
賈環呵呵一笑,道:“你大可以去試試,看看還能不能找到他們…”
李銳的面色一變,盯著賈環,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你根本不知道我們都聯絡了哪些人…”忽地,李銳轉頭看向一旁的黃德,悲憤道:“十三爺爺,你把名單給他了?!”
此言一出,其他人的面色都紛紛一變,看向黃德。
黃德冷哼了聲,道:“我本想給,可當時給忘了,現在給也不遲!”
“不能給!”
李銳厲聲道。
賈環呵呵笑道:“不用給的…”
李銳瞪向他,沉聲道:“你這話什么意思?”
賈環眼神淡淡的看著他,但其實看的不是他,而是他代表的人…
他淡淡的道:“黃爺爺他們從牧場離開前,曾放信鴿,告之你們聯絡的手下,要離開了。這些信鴿,都被我的人攔截了下來,取到了名單。
賈家的青隼、牛家的無風,溫家的黑羆,還有秦家的黃沙,全部出動,根據那些名單,開始從頭到尾的查。
寧可波及無辜,也絕不漏過一人!”
李銳面色大變,吼道:“你殺了他們?”
賈環好笑道:“他們都是最忠誠于我賈家的將領,我又怎會自毀長城?只是,自我出征之日起,牛繼宗、溫嚴正、施世綸、秦梁、韓德功,開始清理這些年你們在軍中接觸過的將領,以及勛貴。
全都官升一級,或到九邊帶兵,或者,到地方上去當兵備,哦對了,還有些去了海上當水師將領…
總之,不能留在都中那個是非地就是,那里太危險。
至于那些耳目和暗手,也大都找了個由子,遣散到各地去了…”
李銳聞言,面色慘白,這些人都聚在京城,將會是一股極強的力量。
他們或許沒有牛繼宗、溫嚴正等人官高爵顯,卻無一例外,全都掌著實權。
正是憑借這些人,十三將才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將黃沙軍團那十八名精銳斥候的家人接走。
才能多年隱藏在都中,如魚得水,幾乎肆無忌憚。
可是這些人一旦被打散,天南海北的分散到大秦各地,那還有個屁用!!
更別說那些暗手了,大秦如此遼闊,一旦分散開來,他連人都找不到。
狠毒,好狠毒的心。
賈環將他們在京城的根基都挖斷了!
徹底斷送了他們回都中的可能,就算回去,也只能仰其鼻息而活,否則根本無法立足。
念及此,李銳的眼睛都紅了。
賈環卻不再看落水狗一樣的李銳,而是轉頭對面色隱隱有些難看的黃德致歉,道:“黃爺爺,不是孫兒不仁,算計于您,實在是事關重大,稍有差池,便是潑天的滅族大禍,孫兒不得不重之再重。”
黃德聞言,搖頭嘆息了聲,道:“你能有這般手段,也是好的。小心一些,總無錯。只是…”
黃德眼神有些擔憂的看向一直面無表情看著賈環的李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