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蘭州,鐵心源有些魂斷神傷。
很久以前,他就出生在這片土地上,對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是極為熟悉的。
眼前的大河模樣依舊,渾濁的河水激起一人高的浪濤,如同千軍萬馬咆哮著下泄。
這才是黃河最壯觀的模樣,自從進入大宋的時代,氣候變得詭異無常,原本風調雨順的隴中變得干旱少雨。
大片大片的森林干枯,無數條小何干涸,原本蔥蘢的綠洲地,在短短的百十年光景,就變成了枯黃一片。
一條哺育了中華民族幾萬年的河流,終于變成了一條害河,年年泛濫,年年成災,它如同一個乖戾的母親,在養育了自己的孩子幾萬年之后,開始變得歇斯底里…
鐵阿七,這個鐫刻在母親心田上的那個人,也是被這條河給吞噬掉了,以至于讓母親對這條河沒有任何的好感。
如果能化作精衛,她一定會想辦法把這條河用石頭給填埋掉。
再重要的河流,也沒有母親心中的那個人重要。
眼前的古渡口上人頭涌涌,一條用羊皮筏子鋪就的浮橋如同一張大弓浮在水面上,上百名纖夫,船工緊緊的拖拽著浮橋,免得這條好不容易鋪設的浮橋被巨浪打翻。
肌膚黝黑的船工喊著號子將巨大的石錨丟進渾濁的河水里,不一刻,鏈接石錨的鐵鏈子就繃的緊緊的,而且還在緩緩地向下移動。
直到石錨被河底的巨石卡住之后,那條起伏不定的浮橋才漸漸地變平穩。
張通帶著先鋒軍首先牽著戰馬踏上了浮橋,單人成列緩緩地向對岸移動。
岸邊的軍卒已經將大車上面的物資全部卸了下來,連大車都拆卸成可以抬過河的小件,等待去了對岸之后再重新安裝好。
六千多人的隊伍,和大量的物資,想要從這樣小的一條浮橋上過河,至少需要三天時間。
歐陽修看著正在努力幫助船夫和纖夫穩住浮橋的青塘蘭州守將,輕聲對鐵心源道:“青塘休矣!”
鐵心源搖頭道:“別小看青塘人,他們的戰力天下無雙,我們之所以能用很小的代價進入青塘,一方面固然有蘭州守將的貪婪之心在作怪。
另一方面也說明,我們這點人馬進入青塘腹地,人家還不在乎。”
“這就是大意,不論部族,國家如何的強盛,也沒有任由六千四百人的武裝隊伍進入自家國境的道理。
這一次我們只是路過,下一次,我們如果要征伐他們,難道說他們也允許我們的大軍進入嗎?”
歐陽修看著緩緩過河的軍卒一臉的神往。
鐵心源笑道:“大宋想要征服青塘,只有依仗雄厚的兵力平推過來。
如果生了不該生的心思,比如從蘭州派遣少量的軍隊發動突襲,只是去送死而已。
蘭州之地原本就不是青塘的邊關重鎮,只是一道門戶而已,這道門戶還只是一道柵欄門戶,它防君子不防小人,您認為的險要地勢,其實對青塘并沒有多么的重要。
四百年前,唐朝文成公主遠嫁西藏。唐太宗派江夏王李道宗,從長安西行,經天水、蘭州、入青塘樂都、青唐城,又過湟中鎮海堡,湟源日月山,經過倒淌河最后把文成公主送入了吐蕃。
這條路上多的是險要的關隘,多的是飛鳥難度的要塞。和那些地方比起來,黃河天險實在是算不得什么。
當初唐皇李世民何等的英雄,也未曾拔除吐蕃這根肉中刺,最大的原因就是吐蕃地界的地勢,過于險要。
我們出關中進入河湟,一路上都在上行,自古以來從低處向高處進攻被稱之為仰攻,一道兩道天塹還有可能平定,八座,十座,幾十座天塹關隘,就不是人力能夠勝任的。”
歐陽修看了鐵心源良久之后才道:“我們要走的道路與文成公主進吐蕃大同小異,只不過我們進入吐蕃最深處時倒淌河而非邏些。
老夫會將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匯總成文,遞送回大宋的,何去何從,自由陛下論斷。”
鐵心源點頭道:“此言大善,只是先生需要修改一下自己的文風。”
對自身非常有自信的歐陽修回頭看一眼鐵心源笑道:“學無先后達者為先,不知大王有何教誨之處,盡管明言。”
鐵心源對老夫子這種微微帶著點嘲諷的語氣根本就不在乎,張嘴就到:“少一些修飾,少一些夸張,一座城里的人口有兩萬,就說兩萬,有兩百就說兩百,就不要用捉肩接踵或者寥寥幾人這種話,城池高有兩丈三,就不要用高聳入云之類的話,只有一丈高就不要用抬腳可過這樣的語句。
尤其是飛流直下三千尺之類的話一定要慎用,如果李太白給我呈遞上來的文書上是這樣形容地勢險要的話,我一定會將他以危言聳聽的罪名打入大牢。”
歐陽修呵呵笑道:“老夫受教了,這是真正的受教了,詩詞可以夸張描畫,文書就必須詳實,一個需要大美,一個需要大實,功用不同,自然不能相提并論。”
先鋒營已經渡過了黃河,已經開始在對岸警戒,歐陽修身為第二撥過河的人,在兩位船工以及嘎嘎的護衛下施施然的上了浮橋。
盡管這座橋晃蕩的厲害,老夫子步履有些蹣跚,臉上卻沒有什么驚懼的表情,走到最險要的地方,還扶著繩索觀賞了好一陣子波濤洶涌的奇景,然后才戀戀不舍的走向對岸。
老先生泰山現于前而不色變的心神確實值得欽佩,嘎嘎歷來是什么都不怕的,扶著老先生站在橋上笑的沒心沒肺。
至于蘇軾就非常的丟人了,叫喚的如同殺豬一般雙手緊緊地抓著繩索,眼睛卻瞪得老大,一邊叫喚一邊緩緩向前。
其余的文官們就很丟人了,尿褲子的都有七八個,倒是那些胥吏們可能經常行走在鄉下,城郊,表現的要比文官們好很多,至少沒有一個人被嚇出尿來。
從天南來的丘八們就很得意了,一些膽大的夯貨竟然一邊唱著下流不堪的曲子背著物資踏上浮橋,幾個不要命的竟然還故意把浮橋搖的亂晃當。
被孟元直丟出的飛石砸吧了兩下,這才乖乖的奔跑著過河。
尉遲文的做法極為聰明,知道自己沒膽子在橋上做戲,就干脆坐在一個空空的車廂里面,被四個軍卒抬著過了浮橋,在這中間,他的眼睛是緊緊閉著的。
六千四百人只過了一小半,天色就暗了下來,自古黃河不夜渡,鐵心源嚴格的遵循了這一規矩,和孟元直趙婉留在了黃河的另一邊。
晚間吃飯的時候孟元直走了進來道:“蘭州守軍沒有異動,扎西將軍對我們奉上的五百匹綢緞非常滿意。”
鐵心源抬起頭看看孟元直道:“青塘如今真的是快要分崩離析了,朝中那些老賊們的眼光真的很毒辣,選在這個時候經略河湟,他們至少有七成成功的把握。”
孟元直笑道:“你今天早晨的時候還在勸說歐陽修莫要急躁,現在怎么換了一種口吻?”
鐵心源端起飯碗將里面最后一口飯吞下去,丟下飯碗笑道:“他們要是進軍的太快了,我們能獲得的利益就少了。
回到哈密之后,我們首先面臨的問題就是回鶻人的大量涌入。
如今,天山的北面已經是千里無雞鳴的狀態了,巧哥兒派人送來的文書說,涌進來的流民已經快要達到哈密能接受的上限了。
如果再不關閉天山路,流民就會成災。
如果青塘再發生戰事,青塘的流民也會涌向哈密,這樣一來,我們的準備不足,會出大問題的。“
孟元直笑道:“我們以前總是為人口太少擔心,如今,人口多了,也會成大麻煩。”
鐵心源輕輕地拍著桌子道:“對于一個統治者來說,能夠統御的子民越多,他的實力也就越大。
即便是這兩個地方的人都進了哈密,我們的人口依舊嚴重不足,只是他們進來的太快,太多,超出我們一時的接納能力而已。
這些人都是財富啊,既然來了,我們就要收納,我已經給阿大去了急信,告訴他,哪怕府庫空了,也要收納這些流民,困難是一時的,而百姓卻是永恒的。”
孟元直盤腿坐下想了一下道:“人群還是太雜亂了,有些進入哈密的部族,他們天生就是敵人,即便是來到哈密,他們也會相互仇視,如果我們處理不好,會釀出大亂子來的。”
“穆辛別的沒有教會我,他說的一句話卻給了我極大的啟發,那就是——以仁慈之名!
這句話實在是太有用,太精辟了。
我們可以以仁慈之名進行統治,也能以仁慈之名進行擴張,更能以仁慈之名處理掉我們國內所有的不安定因素。
穆辛他們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就因為這一句話,他們的仁慈之名遠播瀚海,無數的人爭相投入到他們的旗下,期望獲得更好的生活。
他們做的很成功,好的東西就要拿來用,不能有任何的偏見,我們只需要蕭規曹隨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