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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少年立論

  很多事情抽絲剝繭一看,才會后知后覺嚇出一身冷汗。

  孫伏伽從來沒有低估過長孫無忌,但同樣的,他不認為長孫無忌對自己的師弟張德有什么好辦法。

  拼壽命拼不過,拼實力也拼不過。

  但孫伏伽這時候卻反應過來,長孫無忌這老陰貨,怕不是琢磨的是幾代人的事情。

  當年有田氏代齊,難道將來江南的長孫就沒機會替代了張孫?

  更何況,孫伏伽也是三朝元老,是見識過“劣幣驅逐良幣”的。自家師弟看似鐵石心腸,卻也當得上一片公心。

  那些個徒子徒孫長大成年之后,又有幾個是秉承公心,不忘初心的?

  武漢的學堂,難道是少了《中小學日常行為規范》嗎?并沒有吧。

  是學校里的先生,只有教沒有育?也并沒有。

  孫狀頭很清楚,這無非就是人性使然。

  “義利之辯”過去才多少年?橫豎加起來二十年都沒有,口號喊得震天響,但實際上,不過是獻身你去,好處我來,人人如此,人人如蟲,如吸血蟯蟲,和那些個曾經厭憎的人物,并沒甚么區別。

  “長孫輔機…”

  黑著臉的孫伏伽低聲念叨著,作為前大理寺卿,孫師兄看過的卷宗不計其數。人性上的下限,他認為是沒有下限。

  而長孫無忌,是溫文爾雅,甚至是和風細雨地笑看人性。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表明了立場,跟著老夫走,好處大大的有。

  他不跟張德作對,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

  正相反,張德說要修鐵路,修漢安線,他高舉雙手歡迎,并且還說要大修特修,不但要修漢安線,還要修京漢線。江南要修,河東也要修。

  張德說要辦學壯大教育,他同樣是拍手稱贊,你擴建漢陽書院,我就搞個吳縣書院、昆山書院、上海書院,不但搞得多,還要搞得大。你招生一百,我就招生五百。你養活十個教員,我就養活五十個。

  對張德而言,有沒有好處?

  自然是有好處的,小霸王學習機對此要求,無非就是多多益善。

  但將來如何,卻是兩說。

  “這算是不爭于一時,乃爭累世么。”

  孫伏伽一手托著杯碟,一手拿著杯蓋,輕輕地撇著茶杯中的茶葉,神色不定。

  他不相信自己的師弟張德看不出來,那么,既然張德看出來了,為什么還放任長孫無忌這般大搖大擺地如此行事呢?

  片刻,孫伏伽松了口氣,竟是露了個苦笑:“老夫不如操之多矣。”

  “先生緣何有此感慨?”

  “無事。”

  揮揮手,孫伏伽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他此時內心其實無比的澎湃,甚至久違的熱血都在沸騰。若非白發蒼蒼早就過了那個年歲,他甚至想要奔走呼號,以發泄胸中的激昂斗志!

  孫伏伽看著上官庭芝、李元祥、秦懷道,這些個年輕晚輩,根腳各有不同,但對張德來說,沒什么不同的。他們和如今江夏港總司庫龐缺一樣,于張德眼中,沒有什么高低區分,都是人,都是學生,再無其他。

  不是沒有看穿長孫無忌,而是無所謂,而是聽之任之坦然面對。

  后人不濟,怪什么祖宗?!

  “東海道的事情,你們幾個,可有打算?可有想要前往東海道歷練一番的?”

  “家中來信,倒是說讓我前去東宮掛職…不過言語之間,說是給侯君集之女做個送親的護衛。”

  “噢,這是個好事。”

  孫伏伽平復了心情,沖秦懷道點點頭,“將來太子登基,作為東宮舊人,升遷也要容易的多。且以潞國公手段,其女為側妃,興許有甚想法。”

  “若是以前,便是覺得前途無量。只在武漢,便覺得這也沒甚要緊的。留在武漢,反倒是痛快一些,做事也不必拖泥帶水…”

  “哪里都是一樣的。”

  一旁李元祥輕輕地拍了拍秦懷道的肩膀,在武漢呆的久了,李元祥也很清楚,武漢這里,照樣也有老油條,照樣也有在辦公室中劃水吃死工資消磨時間的。那些個有名的商號之中,也有這樣那樣的權貴子弟在其中廝混,比如江夏王府,比如交州都督府,比如吳王府。

  不是武漢如何厲害,只是別處更爛更弱,這才顯得武漢厲害起來。

  甚至,跟那些個泥腿子廝混久了,李元祥也清楚,所謂“民風淳樸”的背后,照樣有狡猾如狐。有奸猾的吏員,也有狡詐的農戶,并沒有說誰比誰更加“淳樸”。所謂“淳樸”,更多的是對弱者的一種“獎賞”,不外是自欺欺人、裱糊一下。

  他在大通鋪睡了恁久,那些苦哈哈跟達官貴人又有什么區別?看見美嬌娘,權貴們和苦哈哈的區別,不過是前者可以把美嬌娘招過去,玩膩了之后再一腳踢開。而苦哈哈們,只能在大通鋪里過個干癮,然后在一陣哄笑聲中,被一日勞作帶來的疲憊,卷入了夢想。

  甚至有極個別苦干五六年的光棍老漢,半點娶妻生子的念頭都沒有,一有錢便去狂嫖,直把“螺娘”日了個遍,每每提起,頗有點風塵大俠的氣概,全然沒有愧色,并洋洋自得經年累月。

  “都道一樣,我卻還是覺得不一樣。”

  秦懷道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上掛著的虎牙,他知道這是他還在襁褓中時,張德送給他的。

  “你倒是執拗。”

  “這不是甚么執拗。”

  搖了搖頭,秦懷道并沒有爭論一番的意思,反而神色鎮定,“我不懂甚么一樣或者不一樣,我只知道,來武漢恁久,這里的學生源源不斷,這里的工坊年年有增。只聽說別處問武漢借人,卻未見武漢去借人的。那些個外地州縣的秀才,他們長得兩條腿,吃了十八年的飯食,便是為了有氣力,走路來武漢的么?”

  “是公安縣的水土不利,還是蒲圻縣的人情有差?我看無關水土人情,不外是這些個秀才百姓,都只覺得一個道理,‘人挪活,樹挪死’。留在家鄉,秀才蹉跎十年,不過是個吏員,興許有幸娶了個世族之女,于是臨到老了,才有個官做,怕還是個綠豆大的小官。”

  “那個公安縣的百姓,要不是實在是活不下去了,會出逃嗎?倘使沒有武漢,他們便是要跑,也是就近跑去江陵,游也是游過去的。可怎么就舍近求遠,偏去了武漢?是途中不能去長沙嗎?這是顯而易見的道理,來了武漢,不但能活,還能搏一個出路。”

  “殿下常年在工地上過活,自是見慣了各地的苦力,可無論如何艱辛,作甚咬牙都要在武漢留著?不外是一個道理,在武漢,活得像個人。”

  秦懷道只是在說,卻并沒有要議論什么的模樣,他就是要把自己的話說出來。他滔滔不絕的時候,上官庭芝和李元祥都是愣在那里,哪怕是孫伏伽,也是雙眼閃爍,只覺得眼前的青年,陡然就大不一樣起來。

  “我在京城時,見慣了阿諛奉承的小人,便不覺得這是如何不體面的事情。凡事習以為常了,就不見其真。陳涉說過,這世上,難道都是天生的貴種嗎?”

  上官庭芝和李元祥都是一臉尷尬,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張口說話還是繼續沉默。

  而孫伏伽卻是滿意地點點頭,拂須笑道:“老夫知道你不看太史公之言。”

  “學校里有教,教的不多,‘王侯家鄉寧有種乎’是教了的。”

  “嗯。不錯。”

  孫伏伽有些詫異,他其實沒怎么深入了解過武漢本地的教材,本以為武漢主打的,就是那些個精妙計算。

  沒曾想,這些偏門也是教的。

  “來了武漢之后,見得小人下人多了,我便知道,一旦做慣了人,再回去做狗…那是何等的艱難。正如巴山縣的虎埡子,他來武漢比賽,第一次吃糖,他便戀戀不舍,回味無窮,倘使讓他回轉,不得糖吃,他必定著了魔一樣,偏要去尋這一絲甜味。只是那山野之間的蜂蜜,何等珍貴,豈能讓他日日糟踐?只怕是都要拿來淘換外間的物事。”

  繼續說話的秦懷道目光自信,他雙目焦點并不在同座三人身上,眼神毫無目的地看著前方,“天下并非只有一個巴山縣的獠寨小郎,不會只有一個虎埡子。這天底下,三千萬黎民,人人都是虎埡子,人人都是獠寨小郎。這武漢,我看正是應了那句話…”

  頓了頓,秦懷道微微吸了口氣:“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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