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殿,李淵神色淡然,偶爾饒有趣味地打量著留著須髯的張德,身量長大體型健碩的張德給李淵的印象有點顛覆。
這更像是“健兒”,而不是一地長官。
李世民負手而立,遠眺蓬萊山,整個大明宮,倒是少了肅殺。
和李淵一樣神色淡然的,是張德自己。
這個地方不是第一次來,但終于這一回,不必在夾著尾巴。
“知不知道朕要忍著多大的怒意,才能不殺你?”
“知道,陛下欲殺臣而后快。”
“你還知道你是臣——”
李世民頓時暴怒,他聽到這個字頓時就發飆,沖張德吼了出來。
然而張德還是很淡定,平靜地看著李世民:“陛下不必忿怒,陛下也應該知道,臣并非叛逆。”
“哈…”
氣極反笑的李世民別過頭,沒有理會張德。
“你反的不是大唐,你反的是天下。”
看熱鬧心態的李淵瞇著眼睛,依然打量著張德,“當年見你,還是個少年,著實聰敏機靈。只是沒想到,你竟然有這等雄心壯志。”
屁的雄心壯志,換你斷網三十年試試?你他媽活了八十二是放棄治療了,老子才三十多,要死一起死!
“太皇過獎。”
李淵一時無語,心說這瓜皮唯一不變的,大概就是這臉皮厚度。
“你就不怕將來連累張氏九族——”
李世民猛地回頭,瞪著張德。
“死了算他們活該。”
“你!”
如何都沒想到張德會如此回答,簡單粗暴毫不留情。
“臣不能前望五百年,也不知道后面五百年會有甚么變數,但縱觀古今,想來做臣子的,要比做君父的長命一些。今時嬴、劉何在?”
張德看著李世民,拱手道,“陛下雄才大略,一人功業千古留名。忿怒…也是情由所原理所應當。只是,這世上過去不會有萬世一系的王朝,現在也不會有,將來,依然不會有!”
斬釘截鐵的論斷,讓李世民呼吸頓時急促起來:“放肆!放肆——”
“陛下也知道是如此的,臣讀經典,素來只是囫圇吞棗不求甚解。相較陛下,相較當朝諸公,相較天下讀書人,臣是大大不如的。但道理就是道理,天下最大不過人心道理。”
“你的道理,不怕為天下人圍攻嗎?”
“武漢既為‘地上魔都’,天下圍攻,便來圍攻吧。想來,也會有那一天的,到那時,也不過是今時罷戰的延續,也不過是陛下和數百臣子之間較量。興許那時候,陛下和臣,都已經化作灰灰,看不到那一幕。但總會有到來的一天,逃是逃不掉的。”
張德依然平靜地看著李世民,“既然逃不掉,那就時刻準備著。跪地求饒也不可得茍延殘喘,何不斗上一場!”
“你放肆…”
“是,臣放肆了。”
微微躬身,張德并沒有對李世民不敬,他不過是對“皇帝”不敬。將來總要死人的,他知道,李世民知道,李淵知道,孔穎達甚至是尉遲環、李景仁之流都知道。
此刻的“罷戰”,不過是為了下一次的“血流漂櫓”積攢實力,這是中場休息,每一個參與者都知道。
不遠處,廊柱的帷幔之下,一身宮裝的李麗質美眸閃爍神采飛揚,她便是喜歡這樣的男子。縱使面對“千古一帝”,也有如此氣度!
“難道…你就不愿做朕的忠臣良將,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賞賜給你!高官厚祿榮華富貴甚至是加封王侯…”說到這里,李世民頓了頓,喟然一嘆,“是哩,你這廝是不要的,你若是要,唾手可得…你到底要甚么?既不愿中原逐鹿,又何必問鼎九州?”
“臣要的,陛下給不了,天下人給不了。臣要的,終臣一生也得不到。臣只能期望后人勝過前人,而后人復勝后人…到時候,倘若臣的墓碑尚在,后人若是記得臣這個前人,就來碑前紀念一番,那就很好。”
“你到底要甚么——”
李世民暴躁地吼道。
大好江山就在那里,你要是想要,你去爭啊!搶啊!可你不要!你要甚么?!
倘使時光回流,回到二十年前,李世民捫心自問,他會不會殺了張德?
答案很簡單:不會。
飲鴆止渴誰不知道有問題?可上癮啊。
“圣君”如何圣明,短短數年十數年就能積累掠奪歷朝歷代都不曾見過的財富,橫掃一切對手,鎮壓四方一統天下,這種意氣風發,似他這般,嘗過一次,便不能自拔。
別說是他,一向道德高潔的魏徵,一向明見萬里的“房謀杜斷”,又有幾個例外?
硬要說變數…大約就是貞觀君臣沒能吃成獨食,于是一發不可收拾。
倘若一開始,就掐斷了蔓延的可能,大約也不會變成如此局面吧。
“臣不要甚么。”
張德又微微行禮,然后對李世民道,“千幾百年后,臣不過是灰灰,但陛下依然是‘千古一帝’,功業輝煌,后人仰視。陛下與其問朕要甚么,不若還是往好的地方想,貞觀盛世功蓋兩漢,這是前所未有的偉業。歷朝歷代的帝王,想來只有秦皇漢武能跟陛下一較高下。”
“滾!”
李世民幾次想要抽出腰間的佩劍,恨不得直接當場刺死張德。
然而“皇帝”的理性終究壓制了李世民的沖動。
微微松了口氣,張德沖李淵和李世民再行一禮:“臣告退。”
言罷,起身離開了蓬萊殿,殿門外,廊下衛士都是臉色發白,他們全都聽到了里面的動靜。門口康德神色也是復雜,偌大的大明宮,他根本一刻都不想呆在這里,可是沒辦法,皇帝的家奴,只能跟著東家睡火炕…
“張公,張公老實告訴奴婢,這洛陽宮埋的物事…”
低著頭都不敢看張德,康德嘴皮子都沒動,簡直跟腹語一樣說話。
“康大監。”
張德面帶微笑,拍了拍康德的后背,“那物事受潮了就是一堆土,沒甚用場的,康大監放心。”
“真的?”
“你要信我呀。”
張德露出了一個二十年前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