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夫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各有教令,順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則亡。孰能逆天行事?”
閉著眼睛說話的杜如晦語重心長,皇帝年紀“小”,心氣尚在。一代帝王怎可容忍天下遍地的“反賊”,楊廣都不能忍,何況李世民?
只是杜如晦很清楚,和楊廣那個蠢貨比起來,李世民是可以勸說的。貞觀皇帝為江山永固是做過努力的,但是伴隨著“封建”解體,毫無疑問理性占據了上風,要面對殘酷的現實。
此時此刻的貞觀皇帝,他是決計不會相信有什么王朝可以萬世永固。
“能留身后名…便是不錯了,陛下。”
奢求太多,不怕早亡嗎?
見杜如晦雙目緊閉,李世民神色變幻陰晴不定。他須髯打理的極好,但此刻須髯微動,顯然是胸腹之間有著不可散去的抑郁之氣。
君王不可行大快意,他是知道的,但這種“無力感”,卻讓他一世爭斗,顯得可笑起來。
倘若是被人用大智慧大勇氣戰勝,他便也服氣,可這種莫名其妙溫吞水一般的順勢而為,充斥著不可名狀的荒誕!
憋屈啊。
他本來就有“氣疾”,遺傳性的支氣管疾病使得他在情緒激動的時候,呼吸越發的不穩定起來,但是杜如晦那只干枯的手,艱難地抬起來,然后“用力”地握住了他握成拳頭的手。
“陛下啊,論及功業,后世的帝王,豈能不以陛下為榜樣?這貞觀朝,雄蓋兩漢,古往今來第一盛朝,陛下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后人瞻望先人,縱使當下武漢如何繁榮,于后人而言,何嘗不是陛下的功業、偉業呢?”
這番話陡然震動了李世民,作為當代帝王,他自然是想要干掉所有“不服王化”的敵人以及潛在的敵人。但一個人的能力,是有極限的,武漢、蘇杭、淮揚…打掉一個,還會冒出來另外一個。
因為這些人,并非是憑空冒出來的,曾經的老臣子被拋棄之后,自然就成了武漢、蘇杭、淮揚…新的臣子被更新的臣子替代,那么新的臣子,又會效仿老臣子,再次化身武漢、蘇杭、淮揚…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這對君臣,一人用了一句太史公的史家之言。但情緒轉變,卻是讓李世民的拳頭松開,再次將杜如晦的手緊緊地握住。
“克明,有勞了。”
說話間,李世民眼淚終于抑制不住,緩緩地流淌而出。
只是杜如晦卻看不見的,他沒有氣力再睜開眼睛,只是面帶微笑,就這么坐著,仿佛是在休息,仿佛是在小憩。
他大概是睡著了一般,被皇帝握著的手,就這么沒了力道,若非皇帝緊緊地握著、攥著,手大概是要滑落,大概是要無力地垂下。
“陛下…”
身后,康德同樣流著淚,小聲地喚了一聲。
“出去!”
背對著康德,沒有人能夠看到他落淚。
康德感覺到了一種威懾力,他持著拂塵,緩緩地后退,繞過屏風,輕輕地掀開珠簾,站到了門口,緩緩地擦著淚。
“康大監!里面…”
杜構在門口渾身發抖,看著康德出來,他就預感到了什么。一旁杜荷臉色一變,頓時煞白起來,他知道,這一刻,終于到來了。
“克明…君臣一場,汝侍奉朕數十載,這一回,便讓朕照顧汝吧。”
言罷,李世民流著淚緩緩地扶住了杜如晦,讓他安逸地躺下。
“父親大人——”
伴隨著杜構的一聲哭嚎,整個杜宅,里里外外,不管是杜氏還是旁人,都感受到了一種變化。
站在人群之中,張德目光凜然,他知道,杜如晦說服了皇帝,一個時代,就這么過去了。一個時代,就這么開始了。
杜斷,他斷了一個時代。
“老叔。”
周圍的人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都開始哭了起來,唯有張德,就這么站在,牽著李象的手,神情雖有悲傷,卻沒有流淚。
“象哥是要做甚么?”
“我有點害怕…”
“那老叔帶你去外間吃點東西可好?”
“好。”
言罷,張德也不理會周圍人驚異的目光,牽著李象的手,緩緩地轉身離開了外庭,左右回廊,庭前庭中,不知道多少人看到他牽著李象,就這么不喜不悲面無表情地向外走著。
“操之!”
李震和張大象緊張無比,愣神片刻,立刻喊住了張德。
張德轉過頭看著他們,然后露出一個微笑:“怎么?忘了杜相之言?要熱鬧!要熱鬧!要熱鬧啊!”
“哥哥們,該操辦事體啦,這光景,可容不得我們哭哭啼啼!”
年長的還在猶豫,年紀最小的尉遲環,反而是頭一個跳出來的,跟著張德就走。
有人牽頭,自然有人跟著,舉凡是“忠義社”中的,居然都是神色一變,一咬牙,跟著張德就往外走。
此時此刻,里面的奇怪為什么會有人出去,外面的奇怪為什么會有人出來。
但是很快,四面八方早就準備妥當的隊伍,都忙活了開來。
不明狀況的長安百姓,哪怕是剛剛搬去隆慶坊的,一見有熱鬧,都是圍了過來,明明曉得皇帝在里面,可也不知道怎地,忽地有人高呼“嘿,杜相給咱們派糕餅小禮呢”。平地一聲雷,炸了半個長安城!
嗩吶、琵琶、胡琴、優伶…吹拉彈唱的名角兒,廣為人知的都知,一股腦兒就像是塞到了小小的逼仄屋子,果然是熱鬧了起來。
“嘿!崔鶯鶯果然重出江湖啊!”
“屁個崔鶯鶯,那是她調教的小娘,因跟杜相同姓,是杜相特意點了的角色,能唱三十幾出戲,六七八種強調,甚是了得。”
“咦?莫不是崔都知手里的‘十色’之一,行十的杜娘子?”
“正是杜十娘!”
“這光景…請個杜十娘,這合適嗎?”
“杜相特意點的,你待怎地?杜相的事體,還要你來指摘?”
“不敢、不敢…”
熱鬧之間,卻聽得一處戲臺傳來了腔調婉轉的女郎之聲。
“自古道,食君祿當報君心,怎能夠圖安樂享受太平…”
正啃著一只鮮肉饅頭的李象歪著腦袋,嘴里含糊不清地問張德:“老叔?那女子唱的是甚么?好像在哪里聽過。”
張德笑了笑,撫摸著李象的腦袋,正要回答,卻聽旁邊尉遲環手里也拿著個鮮肉饅頭開口說道:“殿下聽過的想來有點不同,這是諸葛武侯的《出師表》。”
“噢,果然我聽過。”
而此時,杜宅深處,李世民同樣聽到了這里的唱腔,縱使早有心理準備,可當真有人按照杜如晦遺愿這么操辦葬禮的時候,他的表情還是變得相當難看。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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