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怕李皇帝當真在“人性”上,也存在著和杜如晦極為深厚的情誼。可作為“皇帝”,他只能壓制“人性”,所有的真情流露全都要為“皇帝”服務,除此之外,大約只有一個人晚上入睡的時候,才會回憶一下曾經的青春。
老張并不會這些,便去扯什么虛情假意。講到底,屁股決定腦袋,物質決定意識,這才是社會或是世界運轉的直觀現實。
杜宅,內外安靜到了極點,杜氏子弟在竊喜杜氏“圣眷”如此濃烈之余,又被一個個持刀仗劍披堅執銳的羽林軍嚇的半點生氣都沒有。
這些人形虎狼將人隔開之后,整個杜宅就像是進入了一種微妙的“靜止”,人們連時光的流逝都感覺不到一般。
朝臣能跟著進去的,最少也是尚書,唯一一個侍郎,也還是作為杜如晦弟弟的工部侍郎杜楚客。
張德一行人,都是在偌大的庭院中,宛若一個個樹,就這么一言不發地站著。周圍都是一點人味都沒有的羽林衛禽獸,這種古怪的氣氛,讓諸多公子王孫都有些扛不住,總想奪門而出落荒而逃。
“老叔,那是俺家大父么?”
“是。”
對于李世民,李象并沒有清晰的概念。縱然是他祖父,但從襁褓中開始計算,總共見過的次數,一雙手可以數過來。
而太子府掛著的李世民相,卻和剛剛亮相的馬上皇帝大不相同。
“俺能騎他的馬么?”
李象天真的問題并沒什么不妥,但是周遭站著的公子王孫,都是臉色微變。此刻李承乾并不在這里站著,而是去了杜如晦房間外頭。
“是喜歡那匹馬,還是甚么?”
“家里的馬兒都下地去了,阿耶說坐馬車安逸,騎馬不好玩…”
聽得李象的話,別說東宮幕僚,連當年一起和李承乾長大的公子們,也是有些不忍。自古太子不好當,可混成這個鳥樣,也實在是憋屈。
周圍的人都是豎起耳朵,連一副快要睡著的史大忠,也垂著手豎起耳朵,聽著這邊的說話。
老張沒有理會周圍的目光,蹲下來摸了摸李象的后腦勺:“象哥要是喜歡騎馬,為叔給你弄幾匹矮腳馬過來。倘使長大了,想要你大父的那等駿馬,也是有的。為叔那里,還有‘烏云踢錐’的種,甚么歲口的都有。”
“‘烏云踢錐’?可是烏騅馬?俺聽阿耶說起過…”
“正是。”
“那俺要個相差仿佛的。”
“好。”
周圍一干二世祖聽了,都是羨慕不已。“黑風騮”還年輕的時候,就是天下第一等的馬王,李績寶貝的不行,十萬貫都不換。結果因為尉遲日天表演日五檔電風扇失敗,白白便宜了張德。
一想起這個,李震現在都牙酸無比。他要是有這么一匹馬,庶出的公主挨個操都沒問題。
這等神駿,到了戰場就是強無敵,再來一身寶鎧,手里的兵器也不要太好,基本就是躺贏。
李績這么寶貝,就是為了傳下去的,結果最后李震成了“死宅”,挑著衙門的混日子。簡直是讓李績悲痛欲絕…
后來也不是沒有人想從張德那里搞來一匹“黑風騮”的崽,可“黑風騮”廣開后宮的時候,老張都去武漢上班了。
一直豎著耳朵偷聽的史大忠微微睜開眼睛,心中暗道:大郎這是站太子這里?
可對史大忠來說,張德這個人,不可能去摻合這些破事。但是,不管張德主觀意愿如何,他的這個舉動,對大多數不跟太子混飯的人來說,簡直是一個恐怖的風向標。
甭管為什么梁豐縣子對李象要好一點,找理由是沒有必要的,哪怕你說這是張德和李承乾一起生的,這并無意義。皇帝春秋鼎盛,哪里需要你儲君實力強勁?
然而皇帝剛剛閃亮登場,一副要做場控哥哥的架勢,老張就窩在人堆里唱衰,這著實讓一幫還沒有神魂歸位的公子哥們大開眼界。
雖說都已經人到中年,但張德那江南土鱉的氣質,從來都沒有減退過。哪怕是此時此刻,明知道得罪張德是不理智是愚蠢的,可還是有人會瞧不起一介“寒門”出身的張德。
別說張德,就算是張公謹,也不過是個“洧州老兒”。
然而縱使如何不爽張德此刻行徑,一眾朝官及新貴,卻也最多冷哼一聲,冷眼看看也就作罷。
“哼!”
一人忽地發出的聲響比較大,見他官袍頭冠形制,便知道是個顯貴高官,最少也是個侍郎。
老張認得他,他也認得老張。
這人正要往外走一步,卻被旁邊同僚攔了一下,他便側目看著旁人:“目無君上之輩,老夫看不下去!”
動靜略大,就像是平靜的湖面,被人打了水漂,漣漪像是蜈蚣一樣,到處都是。
“少奕兄,不可造次。”
“老夫食君之祿,豈能眼觀不分尊卑之徒,在此列班?!”
言罷,猛地掙脫了同僚的阻攔,此人走到李象跟前,行禮之后抬頭道:“殿下,臣…”
“滾。”
不等他說完,張德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瞪著他。
老張本就高大威猛,人堆里除了勛貴子弟,也只有圍著一圈的羽林軍禽獸才能找出能和他比肩的。
其余朝臣,大多都是中等身材,面對張德,矮上半個頭,自然是有些不自在。
在場人數極多,并非沒有閑得無聊等著散伙的,等著皇帝完事兒,又沒什么可以打發時間,早就困頓的不行。這光景,突然就有了樂子,一幫好事的,都是跟打了雞血一樣,踮著腳往這里張望。
“老夫乃是禮部侍郎朝廷命官,你膽敢侮辱朝臣——”
“陰弘智,你是不是命里缺智,才有了這個名?”
張德冷笑一聲,將有些還怕的李象掩在身后,“旁人說看不下去目無君上之輩,老夫且信。你這家世…也配?”
“你——”
聽到張德的話,陰弘智當時就臉皮通紅,氣急之余,正好發作,卻被左右兩個同僚攔住。有一人一個箭步,上去就捂住了他的嘴,然后往后拖。一邊拖一邊跟張德交換了一下眼神,見張德沒有繼續下去的意思,頓時微微點頭。
旁人原本也不如何,聽到張德話,不少人當時就憋住了笑,卻又不能笑。
實在是陰弘智家里,跟國朝當真是談不上什么忠心。他老子陰世師干的事情,能被李唐皇室婊十輩子的。
但陰弘智總不能說,李唐皇室的祖墳是我爹挖的,跟我有什么關系!
陰氏現在開枝散葉的,都是小支,本宗就剩了兩支獨苗,一個是陰弘智,一個則是他妹妹,給李世民做小老婆的德妃。
張德跟李象這的對話,較真了講,的確是“目無君上”,更不要說什么尊卑。按照道理,張德跟李象,也是“君臣”,這么一副鄰家大叔的模樣,著實有些讓人蛋疼。
可是哪怕平日里最講究“禮”的老夫子,此刻都是只當沒看見沒聽見,別說褚遂良了,連孔穎達此刻也只是眼神有點不快,但真要讓他孔學士跳出來說張德你這樣沒有禮法,老夫子那是半點興趣都沒有。
唯有陰弘智這種,才會逮著一個“機會”就往死里給李皇帝表忠心。他也是沒辦法,實在是陰氏祖上的那點破事,只有做忠犬才能洗白。
陰弘智琢磨的,無非是幾代人之后,出個陰氏的“金日磾”,自然也就能翻身了。
并非他不知道張德不好惹,但此時此刻,正值皇帝和前尚書右仆射之間的最后離別,于情于理,他是站得住腳的。
而且陰弘智也在賭,賭張德會認慫,會為了“體面”而“知錯”。
不僅僅是他,在陰弘智跳出來的那一刻,大部分人都以為,張德會“大局為重”。
然而事情顯然超出了陰弘智的思考。
他玩脫了。